大 伯

发布时间:2018-07-15 18:01:50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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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走了,时年八十一岁。

下午刚下班,父亲打电话说,大伯不行了,让我赶紧回来。车子刚刚驶上回家的路,车载电话响起,心惊肉跳。接通之后,果然听见大侄子的哭声,是大伯的报丧电话。匆匆忙忙回到家,大伯已经被挺在堂下,永远闭上了眼睛。

外面是两位侄子,哭得撕心裂肺。

泪眼朦胧中,是那个破败的家,土打的院墙,土坯房子,墙壁斑斑驳驳。院子里长满野草,一只驴子在棚里嘶叫犁悬南壁,梦断白堂。

前几天来看他的时候,他说,他最近不得劲,不能吃药,一吃就过敏,饮食还可以。我那时想,这状况也许还能持续个一年两年吧,不曾想,一转眼就阴阳两隔了。

大伯也该走了。因为,他活了八十一岁,在我看来,他这一生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

祖父是四十多岁过世的。祖父过世的时候,父亲只有十一岁,小姑姑七岁。据父亲推测,祖父应该死于饥饿。那时候,大伯也是刚刚成年的样子。

大伯兄弟三人,父亲是老三。打小,大伯与我们是住在一起的。那个院子很大,我们住在院子东北的一间厢房里,我就出生在这个小厢房里。下雨的时候,老是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后来,分了家,我们搬了出来。但母亲与大伯母不和,老是家长里短,不可开交。

大伯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三先后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最苦的境遇大伯遇到了两次。

我四五岁的时候,大哥死了。听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大哥最疼我,在我哭闹的时候,老是抱着我,在路边一户人家的院墙边晒太阳。大哥人长得很帅,也很壮。长辈们对他的评价也很高,说他是我们兄弟中最杰出的一个。至今,仍然能记起少不更事的年纪里给大哥编的顺口溜,“大哥大哥上引大,引大上去穿的卡,的卡穿上找媳妇,媳妇娶上生娃娃。”这时候,大哥总是“气势汹汹”地来做势打我,我逃之夭夭。

大哥死于自杀。原因是与大伯母因为什么,大吵了一架。当时大哥快准备结婚,媳妇很漂亮。找到大哥的尸体是在大哥失踪了半个多月以后,是母亲和二伯母在一个山沟的井里找到的。井边上还放着他的背篓和帽子,母亲和二伯母拔断肠子哭了一场。大哥死后,年幼无知的我看着一院子的人,看着哭成一团的老老少少,心里一片茫然。没有也不知悲痛,只是朦胧地意识到,从此之后,再没有大哥,也再没有大哥温暖的怀抱。

多年后,想起这一幕,才觉得那是生命中最最无奈的绝望。我曾经不至一次地腹诽过大哥,至于吗?生死之外,都是小事,何况自己这么优秀。但他的死因,我不知道内情,也许大哥是心里太苦了吧,他想不开,也没有人能让他想开。我这个小弟弟总归是太小了,没有左右他想法的能力啊。

这事对大伯的打击太大,在我的影响里,大伯从此一直弯着腰。

大伯母的去世是大伯生命中的又一难。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但大伯偏偏没有这个缘分。记忆中,小时候,大伯老是拿着鞭子抽打大伯母,大伯母嘴里不求饶,但因为腿脚不灵便,只有死挨的份。当时觉得,大伯真狠。大伯母死在自己的家里,全身浮肿,无钱送医,在痛苦中离开这个世界,大伯母死的时候,大伯很伤悲,哭得一塌糊涂。老式的夫妻,真的太让人难以理解。

大伯在我的影响中,非常深刻的事情有两件。

一件是秋天的时候,我、姐姐、二哥陪母亲去挖土豆,结果挖错了地,把别人家的挖了。那家子人不依不饶。父亲当年外出打工,结果事情在大伯的主持下解决了。解决的方式是我们挖的土豆全部归那家人,附带再赔偿给人家半亩地的土豆。也是在多年后,我想起这事,觉得大伯这人,真是窝囊。土豆在收获的季节错挖了也就错挖了,我们不拿一颗总行了吧,还赔给人家半亩地的土豆,天理何在?

还有一件事是三哥在上小学的时候与一起的玩伴玩炮仗,把里面的火药倒出来,再用火柴点燃,不小心,把一个小伙伴的眼睛伤了。大夫检查后说是也没有什么大碍。可是大伯却把三哥用绳子捆起来,狠狠地揍了一顿。三哥不断地爹啊爹啊地嚎叫,但大伯手底下却一点不轻,也一点不慢,嘴里说着“我不是你爹,我不是你爹!”三哥嘴上哭声震天,身上伤痕累累。我当时虽然年幼,但这一幕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凭直觉,我觉得三哥与大伯的父子关系要完。果然,三哥初中没毕业便外出打工,从此与大伯势同水火,至到三哥先于大伯离世。

三哥是死在我眼前的,死于胃出血。多年的劳累加上营养不良。送到医院抢救,但血库告急。我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心电监护仪上的图像变成一条直线。三嫂晕倒在地,父亲与我手足无措。虽然父子关系很僵,但大伯还是陪护到医院,在医院的水泥地上苦坐了半天。临了,我们央求医院的救护车送三哥回来,大伯哭着大喊着三哥的乳名说我们回家!

三哥去世后,三嫂不听劝阻,在别人的怂恿下急急忙忙再嫁,带走了年幼的侄子,夜里拉走了所有的家产,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散了。一年后,三嫂母子却被那个男人赶了出来,一无所有。每个人都有寻找自己幸福的权利,这些事,我们一家人再干预,但终归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我替三哥悲哀,也为这凉薄的世事难过。

老话说,账债转父子,恩人变夫妻,仇人是兄弟。大伯与三哥,名份上是父子,但大伯的确对三哥缺少更多的责任和关爱,虽然也身不由己,但也可能是账债两讫吧。三哥去世的那一刻,大伯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他这人,命可真苦。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多年前,村上来了一位算命先生,算得很准,但大伯去算,他却一言不发。大伯离开后,他对旁边的人说:“这人命太苦,不算也罢!”一语成谶。

的确,大伯这样苦的人不多,这一家子人也真是作孽。大哥、三哥没了,二哥却又是个残疾。二哥少年时期患了精神病,后来又患了癫痫。影响中,小时候,二哥老是上房揭瓦,胡作非为,样子像老人们说的鬼上身。一次坐公共汽车,二伯父陪同,二哥将车上拉的一袋面粉一把一把地往乘客头上扬,车没到地方,所有人都成了白人。后来,病好一些了,也勉强能自食其力,但需要人操心,照顾。

父亲老是说,我们欠了这一家子人的。这是气话,也是无奈。大哥与三哥先后离世,二哥二嫂残疾,每年的庄稼父亲是最累的,虽然锅单搭,饭单吃,但心不可不操。二哥二嫂脑子不清楚,替他们家干活,有时候还要挨二哥二嫂的骂,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各种污言秽语便从嘴里喷薄而出,受累又受气。平时的心也没少操,气也没少受。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一个姓氏不能掰两半,这家人,没有我们的照顾就活不下去了。

也是,我到外面工作后,大部分的难心事与大伯一家子有关。小到生病住院,大到婚丧嫁娶,无不亲历亲为,还落不下好,常常心力交瘁。每次回去,大伯见到我总是哭,没有一次不哭。我被大伯哭怕了。我知道大伯苦,但我却没有办法做到更多。就拿吃饭来说,粮食也不缺,近十多年,他家产的粮食比我们的还多,但他就是吃不到像样一点的一顿饭。钱也不是特别缺,一家子人吃低保,好歹也有几个钱,但总是花不到点子上。衣服和鞋子我们也买,但总是穿不干净,周年四季,筚路蓝缕。

大伯年纪越大,心灵却是越小,总是馋嘴,也总是吃不够。有肉的时候,他不让儿子孙子们多吃,说是要留下来自己吃,理由是他们吃得时间还很多,而自己吃不上多少了。

与二哥二嫂发生冲突是常有的事,二哥二嫂脑子不灵光,三言两语,恶语相向,有时候甚至大逆不道,拳脚相加。有一次,大伯因为与二哥发生冲突,便跑到县法院去告二哥,在县城里游荡了两天,被村上一位移居县城的好心人租车送了回来。还有一次我与姑妈一起去看大伯,大伯又哭,鼻青脸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心里难受了很多天,但除了埋怨这不可知的命运,又有什么办法?

大侄子是二哥的孩子,没读完初中就辍学打工,这孩子不听话,当时,我力劝他读书,他不读。这几年,才明白事,也长大了。可是,孩子没什么文化,受苦受累,叫人看着心疼。爷爷没了,这孩子哭得太伤心,他说,这个家里从此少了一个牵挂他的人,他觉得这屋子空间太大了。

大伯的一生,尤其是晚年,一直生活在混沌当中。他做了一辈子的庄稼人,种地、收割、打场、扬场是一把好手,但心无主见,只知受苦。农村里,欺软怕硬的事时有发生,但大伯只是忍受、求饶,一个大男人,逢事只知道用眼泪解决问题,没有一点点硬气。他的生活里没有尊严,没有立场,更没有精神,没有思考。生活的磨难使他完全屈服,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庸人和废人。

我常常想,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磨难,那么这场磨难的结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事实是,磨难结束了,新的磨难却又在重新开始,只是换了一个个体而已。这时候,生活只是让人为受苦而受苦,苦难在轮回。很多人自己的一生,下一代的一生就是这样在周而复始。生有何欢,死亦何苦?大伯苦了一辈子,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但终究也只是受了一生的苦,仅此而已。

其实,大伯的人生是可以过得更好一点的。比如,他如果肯担当,大哥就不必死。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对于孩子,父亲的影响力是巨大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有时候甚至是父亲一句话的事。但大哥没有这个福份,大伯也没有这个担当。比如,三哥,自古父慈子孝,熊孩子犯错,犯再大的错也是孩子,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吗?子女的上学、就业、父母不应该担起这一份责任吗?三哥口才好,写一笔好字,读书用功,这些不足以撑起一个家庭的兴旺吗,但为什么就要让他初中都毕不了业?再比如大侄子的上学问题,他不但没有阻止大侄子辍学,反而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庄子上的一个人,让孙子去他亲戚的饭馆里端盘子。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大伯是见招拆招,但招招皆损。大伯可能至到去世,也意识不到自己一生有错,错在何处吧。时耶?命耶?人耶?

富贵不过三代,但贫穷可不一定是三代。这中间的决定性因素不是外在的,是内在的,是人。最大的贫穷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鲁迅先生说的掀翻铁屋子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奢望,因为那不是源于人的本能,而是源于人的自觉。古希腊神话中的那个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石头接着又滚下山,再推再滚,再滚再推,这又何尝不是处在精神贫穷里的人生的一个隐喻。我们大多数人的一生只是在重复,别人的过去就是自己的现在,自己的现在又是别人的过去,乐在其中,也苦在其中。大伯不是个案,大伯们才是真相。大伯们的生活里从来都没有抗争,有的只是随遇而安,随波逐流,浑浑噩噩,不思进取。

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都会成为历史,生命生生不息,历史永远向前,或是重演,或是创造。可是,我始终希望,我们每一个人在属于自己的历史里少一些迷失,多一些自觉。毕竟,生命因为独一无二才可贵,也因为我们自觉地没有委屈地去活着才有意义。

送葬的队伍很浩大,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近二十辆车子,浩浩荡荡,驶出村庄,驶向坟地。人心向善,大伯生前是一个卑微的人,生后却迎来了村庄上大多数人的同情。但这一切,大伯都不知道了。他很绝望地离开这个世界,走向冥冥中的不可知。

大伯临去世的时候,村子上一众学佛的居士也围着他念佛做佛事。“若未来现在诸世界中,六道众生临命终时,得闻地藏菩萨名,一声历耳根者。是诸众生,永不历三恶道苦。”但愿,大伯来生苦难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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