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动乱时——乱世故事集
Joseph Conrad 著 章新杰译
礁湖
正文
白人的双臂搁在船尾小棚的顶上，斜着身子，对舵手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去阿萨特的林中空地过夜。”
马来人只是哼了一声，接着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河道。白人把下巴枕在交叉的双臂上，凝视着船后的尾波。河水波光粼粼，在茂密的树林中劈出了一条笔直的通道。在那通道的尽头，太阳低低的悬挂在水面上，毫无云翳遮挡，颇为炫目。河道就像是一条金属的带子，散发出柔和的亮光。宽阔的河道两旁，树林昏暗而沉闷，纹丝不动，一片寂静。在高大的树木脚下，没有树干的聂帕榈从岸边的泥土中冒出来，一簇簇宽大而沉甸甸的叶片纹丝不动地垂在褐色的漩涡上。在凝滞的空气中，每一棵树木，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树叶，攀缘植物上的每一条卷须，小花上的每一个花瓣，都仿佛被施了魔法，进入了一种永恒而彻底的静止状态。水面上，一切都静止不动，惟有八条船桨带着闪光从水中升起，又一齐哗啦一声插入水中，周而复始；舵手左一下右一下地划着，舵桨带着闪光，猛然从他头顶上方划出一个闪耀的半圆形，一下接着一下。被船桨搅动的河水在船边泛起泡沫，哔哔剥剥轻微作响。在船体行进所带来的稍瞬即逝的声响中，白人所乘的小舟逆流而上，似乎进入了某片陆地的入口，在那片陆地里，一切关于动静的记忆都已永远消逝。
白人转过身，背对着落日，望着那空旷而广阔的入海处。水流缓慢，蜿蜒而前的河水，在离开入海口的三英里处，似乎被那空旷的地平线处那不可抵挡的自由所吸引，径直流向大海，流向东方，流向那栖息着光明和黑暗的东方。船尾后面，间而响起某种鸟儿的叫声，似乎在平静的水面上跳跃前行，叫声微弱，在到达对岸之前，就已在这令人窒息的静谧世界里消逝得无影无踪。
舵手把桨戳入水中，用僵硬的双臂紧紧握住桨，身体不由向前倾。河水汩汩作响，突然又长又直的河段好像以其中心旋转，森林摆成半圆形，夕阳的斜照落在了木船比较宽的一侧，火红火红的，把船员们又细又扭曲的影子扔到了河面条状波光上。白人转向看前方。船前进的方向与河变成了直角，船头刻的龙头直指岸边周围灌木丛中的一个缺口。船慢慢地滑行进缺口，擦过树上悬着的细枝，然后从河面消失了，好似某种水陆两栖的生物离开水面回到森林中的穴。
这条窄窄的河湾和沟渠一样，迂回曲折，难以置信的深。在纯净的布满条状云的蓝色的天空的照耀下，幽蓝的湖水彷佛满是忧郁。巨木成荫，被像满是花彩装饰的如帷幔一样的藤蔓遮蔽。近处或远处，闪着亮光的黑色水面上，大树的树根盘根交错，小的蕨类植物生长在树根上，看上去树根像装饰好的花窗。这些树根像被抓住的蛇，黑黑的，有点呆滞，扭曲着，一动不动。浆手间的交谈的声音，由于这片由植物构成的浓密的阴郁的墙的作用，被放大了。处处透着黑暗，在树木间，在相互缠绕像迷宫一样的藤蔓间，在带给人无限遐想静止不动的树叶后面。这黑暗，神秘不可征服的黑暗，这弥漫着有毒的香气的密不透风的树林造就的黑暗。
船员现在用篙撑在浅水里滑行，河道逐渐变宽阔了，把船引入了一大片礁湖。树林在湿软的河岸上没有扩展，这就给绿色的有茎的草类空间。它们反射着天空的蓝色的光。一片羊毛般的粉红色云彩在他们头上飘过，把自己精致的颜色的图像的痕迹留在漂浮的落叶和莲花银色的花朵上。高丘上有一座小房子，由于距离远的原因，只是一团黑影。
在它的旁边，有两棵巴雅椰。好像是从房后的树林里延伸出来的。就在破败的房顶边上，树身有些许倾斜。显然是无人照料，繁茂的枝叶向天际生长，没有修剪过的迹象。
舵手用浆指着一个方向，说:“阿萨特就在那儿，我看见他系在小丘间的船了。”
撑船人跑到船边，目光越过船员的肩膀，向前眺望。一天的旅程已经结束了。他们本可以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在其他地方过夜而不是在这个古怪的吓人的礁湖上。更为不利的是，他们都不太喜欢阿萨特。首先，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还有就是他翻修了一座快要倒塌的房子，并且还住在了里面。好像要向人证明自己并不害怕居住在满是幽灵萦绕的被人遗弃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眼神或话语却可以中断他们的旅程。同时，他的幽灵朋友也不是旅行者能轻易安抚的。这些幽灵有可能希望这些旅行者可以报复一下它们带有恶意的主人。白人可不担心那些事情，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他相信自己已经和“邪恶之父”结盟，邪恶之父会把他们毫发无损地带出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他们佯装毫无畏惧，这样才可稍稍消减来自心灵深处的恐惧。还可以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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