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老屋小记》选读:《D的歌》
D的歌
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又简单的曲子,来配那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日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的喧闹与时而的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为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反反复复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煤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
到这儿来的年轻人,有些是像V那样等着分配更好的工作的,有些则跟我一样,或轻或重地有着一份残疾。健康的一拨一拨地来了又一拨一拨地走了,残疾的每次招工都报名,但报名与落榜的次数相等。
D的嗓音并不亮,但音域宽,乐感好,唱什么是什么。D只是一条腿有点痛,但除了跑不快,上树上房都不慢。文革已到后期,电影院里开始放映一些外国影片了,那里面的音乐和插曲让D着迷。《桥》哇,《流浪者》呀,《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还有后来的《追捕》《人证》,D一律都看八九遍。拉兹之歌,丽达之歌,草帽歌,都能用外语唱,呼里咕噜咿咿呜呜——D说:保证没错儿,不信咱们再去看一遍。小T就笑。小T一边梳辫子一边说:哇老天,您这可是哪国语呀,什么意思知道不?D一脸不屑:操心操心,你管它什么意思干吗?小T说:不知道什么意思就瞎唱!D故做惊讶状:嘿,我说小T,你平时可不笨,长得也挺好,咋不懂音乐呢?音乐!用不着他妈的什么意思。小T红了脸:音乐就音乐,你管我长得好不好呢?小T的话里露出几分满足。
小T长得漂亮,自己知道,也知道别人知道。小T也爱打扮,不过在那年月里也真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无非是把毛衣拆了织、织了拆,变出些大同小异的花样,或者刻意让衬衫的领子从工作服上面鲜艳夺目地翻出来。但那在翻滚着灰色和蓝色的老屋里和小街上,毕竟是一点新意。
D不光能唱,那些外国电影中的台词他差不多都能背诵。碰上哪天心里不痛快,早晨一来他开戏,谁也不理,从台词到音乐一直到声响效果,全本儿的戏,不定哪一出。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语出《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看呀,天空多么蓝啊,往前走,对,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语出《追捕》)那儿就你一个人吗?不,还有它。谁?死神。(语出《爆炸》俄罗斯是农民的国家,没有城市也能活……呵,你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语出《列宁在一九一八》)可惜我记不住那么多了。
组长L大妈冲D喊:你整天这么演电影儿可不行,还干活儿不干?您瞧我手底下闲着了吗?革命生产两不误嘛。你影响别人!谁?死神吗?
滚,没人跟你贫嘴!想干就干,不想干回家!
呵,您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D把画笔往
L大妈眼前一拍,中国是人民的国家,不画这些臭画儿也能活!好小子,有种的你走!你怎么不走呀?D翘起二郎腿,闭起眼睛唱歌:妈妈~,杜哟瑞曼巴~得澳斯绰哈特~哟~给喂突密~?(Mama,doyouremenber,Theoldstrawhatyougaveto
me?)L大妈冲大伙喊:都干活儿,谁也甭理他!
老屋里静下来,只有D的歌声。……我看这世界像沙漠,四处空旷无人烟,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轻轻地有些窃笑。有几个老太太忍不住笑出来,劝D:算了吧,别怄气,都挺不容易的,干吗呀这是?快,快干活儿。D说一声别打岔,歌声依旧,一首又
一首唱得陶醉,仿佛是他的独唱音乐会。L大妈脸红一阵白一阵。大窗上漏下一道阳光,在昏暗的老屋里变换着角度走,灿烂的光柱里飘动着浮尘和D悠缓的歌声……阳光渐渐移在D的身上,柔和宁静,仿佛舞台灯光,应该再有一阵阵掌声才像话。
近午歌声才停。D走到L大妈跟前,拿过画笔,坐回到自己桌前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