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祖先

发布时间:2016-06-16 14:08:05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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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家里请宔子,桌上摆满了鱼肉供养,茶碗里插着香,这香是不能灭的,不能等这枝香完全燃尽,就得赶紧换上另一枝,香味有些刺鼻,香烟袅袅浮浮,香灰落满了茶碗。高祖的名字写在宔子最上方,站在方桌前面,仔细端详,仿佛能感觉到他的模样,他颌下长须,头戴瓜皮帽,身穿对襟褂子,衣扣一丝不苟地都扣着,脚蹬方口布鞋,端然高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搭着椅扶手,就像古代画师手绘的帝王像。文革中破四旧,他的坟也被刨了,听说扒出一万多块砖。

   这一片的村儿差不多都是明洪武、永乐年间自山西洪洞县、直隶枣强县迁来,或因姓立村,或就地取名,或跟潮流随世变时变改名。村名或古朴自然,或轻躁趋时。我们村儿,自明洪武二年,张氏三兄弟由山西洪洞县迁居立村,繁衍到如今的七百八口子人。村儿里已无多余处盖屋,水湾被填平了,村子越过了麦场,向田地逼近。邻村儿外祖家的坟原来在荒坡地里,由于村子扩展,房屋的推进,现在已经到庄跟儿底了。我有时会推想、虚构他们从外省辗转到这片土地时的情景。男人们推着木轮车,女人们缠着小脚,拐着包袱,肩挑背负。经过了多少个白夜与黑夜,翻过山,趟过水,碰上过无数个刮风下雨的坏天气。到了后晌,运气好,碰巧遇到好人家,能借住一宿,但多数是露宿风霜,就着凉水,啃一口裂了皮儿的干粮。大概他们的初衷并不是直扑这里,也许尝试过别处落脚,可能水土不服?难融入当地?总之是没成功。或者在路边,遇上了同乡,听说远处有这么块地方,或者听招呼随大溜,跟着来到这里。他们有段日子没洗脸了,满脸疲惫,身心饥渴。可是,他们还顾不上将息,忙着选定一个好埝儿,放下车子,卸下包袱、箢子,从野坡里拾些干草,搭篷建屋,将就一夜;他们就近扯几把苦菜,支上锅,活上面糊,凑合充饥。这里原本也没几户原住民,离这很远,或许有个镇店,有个集市。他们随身带着轻便、简易的农具,第二天,就是再累再不愿起,他们肯定还是从口袋里拿出种子,哪怕是用钩子划地,就像以后的生儿育女一样,把种子撒到地里。那以后,有原住民整村亡户的,也有鸠占鹊巢的事情发生,一辈辈,他们也成了土生土长的人。

  湮灭、模糊,随之而来的是神秘,我渴望这样对遥远与幽微的溯及。多少人的口耳相传,只剩下了虚诞。虽是这样,远古三皇五帝的传说,司马迁却让它们进了正史。没有人为苍生作史,那些起早贪黑的人忙碌终生,人死灯灭,那些鸡零狗碎的生活,记不到纸上。在文盲多识字少的年代,传说也许是历史的最佳口头载体,只是多少人听过讲过,变得面目全非,失去了本来的真实。有人放羊,看见一根长虫蜿蜒爬来,他拿起镰刀毫不犹豫地将它砍死,又有长虫不断从窝里爬出,出来一根,他砍死一根,死了的长虫一根根搁在地上,好像打好的苇薄,芟到最后,一根大长虫从地下拱了出来,像是山崩地裂,吓得他赶紧往家跑,长虫撵着他,追到他家,他躲进瓮里不敢出来,长虫围着瓮转了一圈,揭开瓮盖,他化成了血。农村人把黄鼬也看成有仙气儿的灵物儿,对它有着神秘的看法,家里有黄鼬住着,即使是偷鸡吃,主人家也不敢轻易得罪。黄鼬出来了,老人也许像絮叨孩子一样冲它说,看看,你住就住吧,还祸害人家,打那以后,鸡再没丢。有一年村里整街,挖下去,都是血,此后,村里小青年一批批死掉。

  官方历史的记载中,不是没他们的份儿,水灾、逃荒、霍乱、疹灾、土匪、大海潮、蝗灾、雹灾、涝灾,都归他们。大荒年,民以麦穰、屋檐草为食;黄河从西韩家决口,泛滥于小清河南北60里,灾情严重;捻军、义和团;周而复始的王朝变更。灾难、战乱、人饿写了几百年上千年。他们不过是找食糊口的蝼蚁,命运、老天抬起脚,就能踩死他们。面对历史的仓促巨变,他们毫无心理防备,麻木、盲从、慌乱、暴戾,也许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如果卷进帝王将相、开天辟地的大时代,被冲进入了历史的洪流,无数卑贱的生命换来了少数人的激情岁月,无数没人料理的枯骨成就了留名万世的功勋。那些细碎又恒久的生活,那些个人的荣辱、挣扎,谁又能斟酌在意?耕完一畦地,坐在荫夜儿里,尝一口自腌的咸菜,抽一口自己卷的烟叶,那些转身间的细小欢喜,瞬间就会失去。

  他们苦耕于草野,流转于沟壑。一场大雨下来,一次雹子过后,即是荒年,就得拖儿带女,背井离乡,四处乞讨。在某个倾盆大雨的夜晚,黄泥屋漏了,他们就得爬起来,翻出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接水,也许对孩子来说不算什么,听着水珠滴打盆罐叮当乱响,也是少见的欢乐。也许地里正干着活,突然起风下雨,推着拥车子,奔跄于泥泞之中。也许忙了一年,毫无收成,焦躁、狂怒、奔跑呼喊,声嘶力竭,撒气于孩子。也许人之将死,就盼着临死前能吃上一只鸡,这都是让人闭不上眼的奢望。谁又能在场记录观察这些?而正是那一缕难得一现的笑纹,那一声声叹息,那皱起的眉头,那些希望、失望、绝望、恐惧、愁苦,那些少见变化的表情,构成了无数轻贱生命的精神史。

  在这个环境与过程中,吕剧的土壤已被细细耕作平整。一遇荒年,他们如同其他讨饭人一样,走村串巷,伸手讨要。以后,他们改为唱小曲登门求舍。这样,性质也有了变化,从下面的乞讨人变为流浪艺人。再后来,由独自一人上门唱,变成几个人结伙拉摊唱。也就是到了今们儿,还有人拉弦子唱吕剧,到东北换衣裳。吕剧的曲目取材于民间传说和群众所熟悉的历史故事,紧贴生活,大人孩子皆知,易记易唱易于流传。那个被人称作“拴老婆橛子”的薛金田,小名叫旺相,尤得妇女喜爱,“听到旺相唱,饼子贴到门框上”。那些当时有名的吕剧艺人,今天,除了专业人士,老百姓谁还能想起他们?但这也没什么,他们留下的曲目,那些音调那些词儿,从白天到黑夜,从今天到明天,随着永不停留的时光,还在被人们传着唱着,仍能打动人心。人们的生与死,百姓的酸甜苦辣,人间的悲欢离合,万古不变。吕剧所讲的故事,不外是家长里短,婆媳琐事,并没有人生的大意义,联系不到人生形而上的终极。但是对于朝不保夕,碌碌一生的人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平民百姓的疼痛,除非遇到猝不及防的变故打击,或是因为长期压抑走向麻木,否则多是钝痛,很难有撕心裂肺。在某一刻,要么大限来临,他们或许会闪过某些念头想法,但对人生、生死等终极问题的考虑、焦虑是少有的。

  他们的风俗、习俗,也许来自桑梓,延续着对故土的怀念,也许是妥协融合了本地人的旧俗。现在,这些习俗或废或淡,有的呢,其中的内容只剩下一星半点儿,没有了以前的完整,失去了最初的含义。在阴历的六月六,新麦子下来,人们蒸馍馍祭地,上坟祭祖。在半年糠菜半年粮的贫苦人家,青黄不接时以谷扎,芑馏(粗粮掺野菜蒸成球形),扒拉子(粗粮掺入红萝卜,或红萝卜樱子,或榆树叶,或榆钱、槐花、地瓜叶,或其他野菜,蒸成半散状)充饥。但一收了粮食,首先想到供奉去世的祖先,这是一种最朴素的情感。我听人讲过一件事。两兄弟随母改嫁他村,但还保留着原姓,过了几辈子,在村里也熬成了一大家子。每逢过年,这个大家庭都派人回到老家,跟着族人祭祖守夜。有一年,派去的人长了个心眼儿,趁老家人歇着,他们偷偷写下那些先祖的名字,回到家,自己请影祭祀。

  我并不了解乡土语言的形成,它或许糅合了原乡语与本地话,那些丰富的词缀、重叠,那些副词、语气词,强烈且富于变化。离开了那个语言环境,听不着那些话,许多都说不上来了。在我的文字里,还留有一些他们用过的土话习语,算是对他们的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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