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牵名山心亦醉

情牵名山心亦醉

董泽永

很早以前，金华山和陈子昂，这两个名字，就像两粒种子一样播在了我幼小的心田。说金华山很美，有千年古树遮天蔽日；陈子昂奇才，吟诗作赋惊动则天女皇。记得那时，我望着说这话的堂叔瞠目良久，很为家乡有这等名山奇人惊讶不已。我问堂叔，金华山有多远，陈子昂还在吗？堂叔听了，前仰后合地笑了一番，说，金华山他也没去过，说陈子昂已死千多年了，但陈子昂读书的地方还在金华山的古树下完好地保存着。我很为堂叔遗憾，他生在落后闭塞的年代，至死也没走出过那个方圆三十里地的小镇。但是，如母亲告诉我，堂叔是在私塾里喝了些墨水的人，对于古往今来，远乡近邻的事，他都晓得不少。我一直没有问过堂叔，但我想象得出，到金华山观千年古树，拜陈子昂古读书台，应该是他一生最大的梦想。

没想到，大约时隔十五年后，我却先于堂叔圆了这个美梦。

那是一九八一年初春，也就是我们师范快要毕业前的某一日，班主任余老师带领我们集体游览了金华山。

那天，出门之时，天气不佳。斜风细雨，微寒拂面。但在我们乘车近三十里路到达金华镇上时，天公似乎给我们几十颗滚烫的心感化了，立时云开雾散，太阳露出脸来，羞涩地俯瞰着大地。我们在作为射洪县城旧治的古镇金华街上，远远地朝北望去，但见山体不高却逶迤绵长呈马鞍形的金华山，密集的林木形成翠绿的屏障，在明媚的春晖中，宛如绿宝石般，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当是时，我们激动不已，相拥着恐后争先，倾潮前行。恨不能一展翅膀，飞身投林，融入其里。继而跨过虹飞桥，进入前山门，登上365级石梯，仰望“蔚蓝洞天”石刻，初觉身热心暖；赏撑天古柏、倒头石龙、清泉雅韵、浩淼涪江，倍感耳目温润；观道观宫殿、雕梁画栋，供奉塑像，仪态万千，不禁浮想联翩。一路走去，至后山“古读书台”遗址，陈子昂塑像及诗文碑刻，杜甫等古今名人拜谒题诗之真迹，一一入目入心之后，就真对先贤陈伯玉公敬仰得五体投地了。

待到日挂山头，暮鼓渐起，鸟投林中，鸣声渐歇，我们才依依不舍缓步下山，且与来时相异，恐先争后上车了，还频频回头注目致意。此情此景，沉于心中，数日不去而乐此不疲。

不一日，老师评讲布置的游记作文，把我的文章当了范文逐段分析后，夸赞说，我的文章写出了金华山的美和陈子昂的魂。这让我暗地里得意了许多时日。

不久假期回乡，我把有老师评语的作文送与堂叔过目。堂叔看了，自是一迭连声地夸我精明能干，写得漂亮；羡慕我好福气，二十出头就游了名胜古迹；说没想到原来金华山比他知道的和想象的美多了，他决心也得去金华山看看。堂叔的愿望让我深深感动，我当即回话，好好好，到时我陪你。可三五年后，堂叔因重病而亡。弥留之际，我去看望他时，他凭借气息说出的三个字竟然是：金华山。

打那以后，每当想起情牵金华山的堂叔，我就禁不住要潸然落泪。我想，作为我的父辈，祖辈，甚至祖祖辈辈的代表的堂叔，要是能如我辈欣逢盛世，享有交通的便利，那么，未到距离不足百里的金华山，绝不可能成为他一生的憾事。他一定可以像如今的我们，或自驾，或打的，或换乘公汽；或邀三约五，或独自前行，使拜谒金华山变得来去自如。

多年少来，春秋两季游览金华山，已然成为我的必修课。此外，有朋自远方来，我定当陪同前往，尽情赏玩。我曾在“三月三”赶庙会时，见证过金华山一日之中，吞吐七八万游人的热闹盛况；我也在暮鼓晨钟里，或清灯晃悠前，感受过金华道观的空灵、静谧和深远。好多次，我站在玉虚阁前，看见成群的白鹤舞动翅膀，翩然往返于香火缭绕的前山和回音悠长的后山，那时我就禁不住这样突发奇想：当年某日，“驰侠使气”“年至十七八而未知书”的陈子昂，误入前山观中，道长视之良久，以玄机妙语指点迷途，陈子昂顿然有悟，当即抱拳谢过，继而按道长手示，退至后山，从此结茅为庐，铺石为桌，不舍昼夜，发愤苦读，方成一代文宗，名垂千古而不朽。我曾把这奇想诉诸朋友多人，不想，非但无一人驳其荒谬，反赞赏有加，相与曰：或许本来如此。这让我眼前常常出现，那在道观里燃香鸣炮还愿后，又赶去读书台给陈子昂塑像披红作揖的莘莘学子们的虔诚姿态和幸福笑容。

神仙之说，自古是中华文化源流之一种。金华山，因前山道观之“神灵”，和后山古读书台之“仙气”，多源兼容，儒道相济，使之钟灵毓秀，名播四方。

那日，我站在与之隔江相望的圣弥寺凉亭，看见因建电航拦河而形成的金湖水中，倒映着一颗形似马鞍的绿色宝石和一条舞动的倒头长龙。当循着蒸腾的薄薄水雾，第一次以全新的视角，欣赏到了她那本来就美仑美奂的另一种卓约风姿时，我再一次想起了堂叔。想起堂叔当年在对我讲起金华山时背的两句诗：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那当儿，我禁不住在心里对九泉之下的堂叔叹道：像眼前这样依名山、傍灵水者，普天之下，能有几何！

此时，波光潋滟的金湖中，数只游鱼跃出水面，一群野鸭倏然落下。

抬眼之间，我心已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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