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水逝楚云飞

湘江水逝楚云飞

几缕飞烟，南陌野鹤，一湾逝水，湘上闲云，是真名士自风流！划拳猜枚，扼腕抹袖，男儿装扮，豪吃酒肉，依旧锦心绣口！细细看来，《红楼梦》里竟然是两位女英杰：一位是“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另一个就是这“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的史湘云！

史湘云自从襁褓之中就父母双亡，由叔父史鼎抚养，史家自然是金陵大户，但是婶母待她并不好，正是《乐中悲》中的“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这样的可怜身世，并不比林黛玉好到哪里去，但史湘云却不似林黛玉那般娇弱常病，忧郁哀怨，恰恰相反，她性格开朗活泼，豪爽憨玩，不拘小节，才情超逸。

可惜的是《红楼梦》中对史湘云的相貌描写少之又少，除了第二十回中“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和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里的“慢启秋波”让我们略知史湘云皮肤白皙，秀眸似潭之外，再无凭据可寻其他特色，她的体貌也就是张爱玲所说的“鹤形螂势”了。这是否是曹雪芹对史湘云并未当作感情上的女主角来写的原因呢？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我们都知道《红楼梦》是一大悲剧故事，各女子均是“凄凄惨惨戚戚”而终，史湘云更不例外。但因曹雪芹并未完成全书的创作，后由高鹗续完后四十回，故关于史湘云的结局至今众说纷纭。

根据《乐中悲》中“斯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的幼时坎坷形状，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再根据脂砚斋对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批注：“后数十回若兰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我们可以推断在这一章回中写贾宝玉失落之金麒麟恰巧被史湘云拾到，而史湘云刚与丫鬟翠缕谈论完“阴尽成阳，阳尽成阴，天地万物皆为阴阳”的道理，翠缕便说：“可分出阴阳来了。（指麒麟）”这就暗示了这金麒麟将来与史湘云的婚姻有关。在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中，有“卫若兰射圃”、“卫若兰佩带金麒麟”等句指出史湘云与“仙郎”卫若兰结为夫妻，不过新婚不久卫若兰去世，史湘云立志守寡，孤独一生，“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而在第三十二回中，林黛玉竟因麒麟对贾宝玉和史湘云产生怀疑。“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缘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殊不知单纯简单的史湘云在劝贾宝玉“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庶务。”故此脂砚斋批注：“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个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

这里且不说林黛玉的生性多疑和小肚鸡肠，单此我们便知史湘云的金麒麟是薛宝钗金锁的一个陪衬，而史湘云无非是一个活跃故事气氛的人物，对贾宝玉的感情没有半点分享的权利。有一拆“宝”说，指出贾宝玉将“宝”中之“宀”分给现实里的薛宝钗（指婚事），把“宝”中之“玉”分给了精神上的林黛玉（指爱情）。这一说法虽然奇怪，但实质并无差错，史湘云本是和贾宝玉青梅竹马，但“草木盟约”和“金玉姻缘”硬是将史湘云撇至一旁。如此说来，史湘云是最不幸的。

因为史湘云和贾宝玉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亲密无间，有时竟还混穿衣服，在第三十一回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她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她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她站在那椅子后面，哄得老太太只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也唯有关系密切到一定的程度，才能有如此桥段吧。史湘云就是这般，不拘一格，敢作敢为。

因小时咬字不清，史湘云常将“二哥哥”喊成“爱哥哥”，这还常招人取笑。但都是纯洁无邪的快乐，“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但我能否猜测这是一种“道是无晴也有晴”情愫呢，或许在史湘云的心里贾宝玉永远都是自己表哥，所以才会有什么说什么，去劝诫她的“爱哥哥”多学习那些经济仕途的学问，而本着美好初衷却被冷言相回，怎不叫人心寒？

在大观园中，除了王熙凤常讲笑话逗乐贾母和众人外，也就史湘云能如此了。史湘云生性活泼，很爱说话，在第二十回中有一细节：“（宝钗）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第三十一回中也有一细节：“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些话。’”从这就不难看出史湘云表里如一，有什么说什么，不忌讳什么，也正是她纯洁简单，毫无城府的本真表现，所以才会在第六十二回中说出：“奔腾而澎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按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的酒令，“说的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肠子的，怪道她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她却又用箸子举着鸭头说：“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众人越发笑起来。”

这种积极乐观的心态和精神不仅表现在为他人带来欢笑，更表现为她的善解人意，温润善良。她本是“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千金。虽然家道中落，寄人篱下，不再大富大贵甚至会有经济困难，却也不端着嫡亲孙女的贵族架子，既无视高低贵贱，与人相交，一片本色，无功利之心。又不拘泥于男女之别，偶尔一身男子装扮，潇洒挑达，风流倜傥，顾盼间神采飞扬。

大家回忆史湘云时，“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年前正月里接了她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她就披了，又大又长，她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扑雪人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我想整个大观园中也唯有史湘云能和仆人们在一起平等地打闹玩耍。翠缕不懂阴阳之理，向史湘云询问时，史湘云全无不耐烦或是嘲讽愚弄之意，而是循循解答，使主仆之间宛如姐妹闺话一般，平等温馨。

还有史湘云如同柳湘莲一般一身侠气，魏晋风骨，淋漓尽致。这就让她在妩媚之中又沾染了一些侠客气概。一次下大雪，她的打扮就与众不同。“身穿里外烧的大褂子，头上戴着大红猩猩昭君套，又围着韶鼠风领，黛玉笑她道：‘你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鞑子的样儿来。’众人也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这不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是那率真的性格和不拘泥于女儿之身的侠客气概。

她就是古道热肠，在群芳射覆时，香菱因想不着，众人皆“击鼓又催”，幸灾乐祸，独史湘云心下着急，“便也乱看”，思索出答案忙悄悄教与香菱，不料被林黛玉发现，遂与香菱共同担当罚酒一杯。在大观园的胭脂堆里也只有她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魄。她自己本身要做很繁重的针黹女红，却还帮袭人为贾宝玉做荷包香袋。听说迎春受婆子欺负时，她直接说：“等我问二姐姐去，我骂那婆子一顿，给我们出出气。”虽然林黛玉接着笑她不要充当什么荆轲、聂政，可我认为，那一颗打抱不平的心是侠肝义胆，她就是仗剑江湖的女侠！

最重要的还是她的诗思敏捷，才学锐敏，诗才不亚于林黛玉、薛宝钗。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虽然到次日午后史湘云才来，才得到他们写诗的题材和所限的韵脚，不过她在众人说话片刻之间就构思得出两首，众人都说：“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哪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待到众人看时，却是“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第三十八回虽是林潇湘魁夺菊花诗，但这薛蘅芜连夜拟的十二道菊花题，竟也只有这枕霞旧友作了其中三首：《对菊》、《供菊》、《菊影》，且李纨公评史湘云的《对菊》、《供菊》为次，并出现了众人都称赞的有魏晋风韵的“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的难求佳句。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史湘云均是对答如流。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到最后，独史湘云、林黛玉、薛宝琴三人对抢，其才思敏捷可以想象。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石凳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洌……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活生生像是贵妃醉酒，更像是诗千行，酒万觞的诗仙李太白，因诗而酒，因酒化诗，好不逍遥洒脱。第七十回，暮春之际，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如梦令》，遂又发起了填词活动，诗才影响之大，不言而喻。第七十六回，在凹晶馆联诗，纵是韵少的“十三元”韵，史湘云和林黛玉仍然能联出二十二句之多，并联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极漂亮的清奇诡谲之句。

故此种种，许多读者都认为史湘云和贾宝玉才是最佳配偶，所以很多人对后续的史湘云结局很不满意。更有诸多传言，说旧手抄本中史湘云守寡到两鬓如霜时，贾宝玉亦饱尝空门之艰苦，两人终成了患难夫妻，非要生拉硬拽给不幸的史湘云一个美满的结局。

不过我倒不苟同因史湘云美好就生将她许配给贾宝玉，她是几缕飞烟，是飞梭于天宇间的自由；她是一湾逝水，是流淌于河谷中的飘洒。“展眼吊斜晖”，是否正是望断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史湘云看似简单，却给我太多青春物语。心意明媚，胸怀旷达，豪爽不羁，趁兴时，膻腥鹿肉，大块啃嚼；得意时挥拳姆战，喊七叫八，正经时舞文弄墨，写诗赋词。这是对生命的热忱，对生活的热爱，对青春的赤诚。真情实意，敢爱敢恨，爱憎分明，青春的我们正应是血气方刚有真性情的年纪，又何须见风落泪，对月伤怀。

纵然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的繁华终将落尽，如暮春的残破和旧城的斑驳，虽万事到头都是梦，飞雨落花中，但我知道，湘云那漫不经心的爽朗仍温存在我的生命里。我依约看见，南陌花下，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石楼睡闲鹤，展眼望处，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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