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异秉》细读

发布时间:2020-08-01 20:26:51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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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异秉》细读

吴福辉

【期刊名称】汉语言文学研究

【年(),期】2016(007)001

【总页数】6

这里的所谓细读,作为文学概念大约是指上世纪80年代由西方广泛传入中国的一种新批评研究方法,以语义分析和文本分析为其特点。小规模的传入似更早些,因新批评派的几个核心人物,如瑞恰兹1930年代初即曾在中国清华、北大讲学,燕卜荪两次在抗战及战后的西南联大、燕京大学教《荒原》(作者艾略特也是新批评派)等英国诗歌,他们的课堂上是不可能没有新批评的身影的。不过到了1949年之后,新批评就成了我这类文学青年的盲区了,而细读”“语境”“张力”“反讽这批专业词汇之进入国人视野,也只能是韦勒克、沃伦这些后期新批评派学者的文学理论在大陆开始流行的时候。新批评倡导仅对文学内部做语义学考察,无视文学外部,对此,后来连他们同圈子的人都有了异议,更不要说碰上中国重视研究作家思想和生成背景的传统了。于是,就发展成如今大学里的细读课:一方面结合中国历来语文教育便不陌生的串讲点评,加强了字词句与上下文关系的语感”“语意理解,在篇章结构技法与全文、全人的关联中加强对语境”“题旨的阐释;一方面也不排斥适当插进作家生平和创作环境的介绍。中国式的细读,削减了过去与文学外部关系过密、受审美之外的政治和历史干扰过大的缺陷,使文学原本就有的文学性凸出了。细读,处于一般浏览和研究性阅读之间,破解词句,关注第一印象。它提示作品的精彩点和可质疑点,由表及里,为进一步深入思考打下基础。它能显示阅读作品的本来状况,让学生实际得益。用这样的方法观念,我这些年在开封、青岛、上海各地大学都试上过细读课,效果比预期要好。

至于选择汪曾祺的《异秉》为例,是因其短小、精美,属于他重要的市民人物故事系列,而生动的文学语言意蕴丰富,使该小说耐得住咀嚼。《异秉》有两个文本存世。这里采用的版本,1948年发表于京派集聚的《文学杂志》(朱光潜主编)2 10期。那一年汪曾祺28岁,清淡平和的文字风格及构思习惯,散文化诗意般的叙事,都显得早熟。后来的《异秉》是1981年作者在手中并无初刊杂志的情况下,仅凭回忆重写的。相比之下,毕竟是离旧时代的故乡高邮久了,元气一时还不及恢复:主人公熏烧摊摊主就写得不那么专注;描写人物与市镇关系的佳句也少了;结构趋平,不像早先那么迂回,那么立体。因此,我的细读便取了旧文本。不是说越旧越好,比如更后些时日写的《受戒》和《大淖记事》,也属汪曾祺式的故乡回忆型故事,就超过了任何一种《异秉》,成了代表作。

全文受篇幅限制,七千字仍嫌长,所以只好节录,现共计11节。每节之前的交待语均用软括号()表示,每节之后的细读文字则加硬括号[]。节录不免遗憾,但细读的实际状况已足够表达了。

(《异秉》)一天已经过去了。不管用甚么语气把这句话说出来,反正这一天从此不会再有。然而新的一页尚未盖上来,就像火车到了站,在那儿喷气呢,现在是晚上。晚上,那架老挂钟敲过了八下,到它敲十下则一定还有老大半天。对于许多人,至少这在地的几个人说起来,这是好的时候,可以说是最好的时候,如果把这也算在一天里头。更合适的是让这一段时候独立自足,离第二天还远,也不挂在第一天后头。

[全文从一个时间概念起始。在这段时间里,药店里的店员、学徒、先生,外加一个王二,总之是晚上不需立即回家或住宿在店里的人,便每日聚在一起聊一会儿天。店名在后写的《异秉》里披露,叫保全堂,正是汪家赖以为生的药铺的真名,无怪乎写得如此熟透。甚么,同什么,旧时是通用的。这个时间可有讲究,首先是自然时间,从老挂钟传出的钟声可听出现已是晚上八点了,然后到十点再敲。这钟声在钱锺书的《围城》里也出现过,到本小说结尾处还会再现,这里按下不表。另一个较隐蔽的是人文时间,就不凡了。它简直就不是时间:既不在第一天的末,也不在第二天的头。因为这些下层市民的时间统统被养家求温饱的劳作占去,属于自己的最好的时候独立自足的时候,就这么一点点。请注意,整个故事就发生在这么个性质的时间里。全文的文字流利干净,单说这一段你不妨读读,很拗,好像绕着脖子在说话(换成不拗的话行不行,不妨存疑)。我们设想这是作者故意为之,目的是要反复强调,让你明白这带了寓意色彩的时间对表达全篇的题旨有多重要,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叙事的小说有个如此富于哲理的议论性开头,显得很不一般。作者写《异秉》正处他的上海时期,是他受西方现代派影响最大的时候。这里明显有外国文学和西方哲学的影响,包括用环境描写来开头,也本不是中国写法。这类写法到了京派手里就发扬光大了。读过沈从文《丈夫》的,该会记得开篇写湘西乡下女子为何进城做船妓的历史,竟达两千字。汪曾祺这种写法也非仅此一篇,《戴车匠》里光是写车匠铺所在的草巷口和铺子里的陈设,就满满当当足有三千五百字,好个气派!可是你读来不觉得厌烦,因为所写地方民俗皆细致入微,娓娓道来,而市镇的小摊贩、下等妓女、车匠等都生活于其中。环境养成人物(也有作者认为人物主要由遗传、天性构成,那不是汪曾祺),写环境即写人,两者是分割不开的。]

(继续写环境,是晚八时药铺打烊的景象)账簿都已一本一本挂在账桌旁边钜万斗子后头一溜钉子上,按照多少年来的老次序。算盘收在柜台抽屉里,手那么抓起来一振,梁上的珠子,梁下的珠子,都归到两边去,算盘珠上没有一个数字,每一个珠子只是一个珠子。该盖上的盖上,该关好的关好。(鸟都栖定了,雁落在沙洲上。)[钜万斗子,我虽进过旧账房,知道账簿要上墙,但从未留意这个寓含日进斗金的斗子是否贴了钜万二字。钜,大也。与万字相连就更大。算盘振珠子要把算盘立起来一拧,代表“5”的两颗珠子和代“1”的五颗珠子就回到未打前的位置,归了零,成了一个个待歇息的珠子。用括号插进的这句是飞来之笔,该是高邮湖常见的风景,现在顺手拈来,举轻若重。鸟歇了,雁歇了,暗示市民的休憩开始了。这一段罗列细节,跳跃如镜头划过,最终却收宁静之美。括号的用法很有创意,后面还有。]

(店堂里第一轮聊天情形,仍属环境描写)每天必到的两个客人早已来了,他们把他们的一切都带了来,他们的声音笑貌,委屈嘲讪,他们的胃气疼和老刀牌香烟都带来了,像小孩子玩做人家,各携瓜皮菜叶来入了股。一来,马上就合为一体,一齐度过这个晚上,像上了一条船。他们已经聊了半天,换了几次题目。他们唏嘘感叹,啧啧慕响,讥刺的鼻音里有酸味,鄙夷时撇撇嘴,混和一种猥亵的刺激,舒放的快感,他们哗然大笑。这个小店堂里洋溢感情,如风如水,如店中货物气味。

而大家心里空了一块。真正虚应以待,等着,等王二来,这才齐全。王二一来,这个晚上,这个八点到十点就甚么都不缺了。

两个客人是指教蒙馆的陆先生和在外地当过师爷的卢先生。被人称先生是因市民社会历来尊重知识分子。他俩肯定不得志,这里隐约有所透露(用委屈嘲讪四字表示),但和下层市民已合为一体。这篇小说的叙事有个特点,人物已然出场好久,而姓名、经历却放在后面一层层补充。做人家北方叫过家家,两位先生如此进入这个市民体,何等亲切。聊天的题目已经换了几次了,但这里要给后面的具体题目让位,于是虚写,只说内容有感叹、艳羡、讽刺、鄙夷各种,甚至不回避话题中的低俗猥亵成分。五味杂陈,包括药店的中药材气味,才是真实的市民世界。留下的悬念是:大家等待的王二是谁?怎么王二来了这个八点到十点才完整呢?到此为止,主人公还未出场。三段环境描写结束,已经为王二做了充分铺垫,在呼唤自己的英雄人物。不过和以往古典说部不同,英雄已经换成平民了。]

(王二正式出场前,先回溯他的熏烧摊子)王二在这个店前廊下摆一个摊子,一个甚么摊子,这就难一句话说了。实在,那已经不能叫摊子,应当算得一个小店。摊子是习惯说法。王二他有那么一套架子,板子;每天支上架子,搁上板子;板子上一排平放着的七八个玻璃盒子,一排直立着的玻璃盒子,也七八个;再有许多大大小小搪瓷盆子,钵子。玻璃盒子里是瓜子,花生米,葵花籽儿,盐豌豆,……洋烛,火柴,茶叶,八卦丹,万金油,各牌香烟,……盆子钵子里是卤肚,熏鱼,香肠,煠虾,牛腱,猪头肉,口条,咸鸭蛋,酱豆瓣,盐水百叶结,回肠豆腐干。……一交冬,一个朱红腊笺底下洒金字小长方镜框子挂出来了,正月初一日起新增美味羊羔五香兔腿。先生,你说这该叫个甚么名堂?

[相当正式又非常内行地来描摹王二摊子的情状,为的是说明他已经发达到何种程度。从架子到板子到玻璃盒子到搪瓷盆子钵子,按顺序一一写来,仿佛能看到王二每日里重复的、艰辛的劳动。文字修辞接近顶格,一句句顶着写,中间也变化,平放的是七八个玻璃盒子,立着的是玻璃盒子七八个等等。摊子的东西,除北方统称的熟肉,还有零嘴,此外还有日用杂货。说这比店小、比摊大,确实不假。这是王二要搬的由头,也是促成全篇情节发展的推力。写货物名称使用的逗号即顿号,过去没有顿号。结构助词”“不分,代词”“不分,都予以保留(保留原貌可见历史)。省略号是原文如此。八卦丹和万金油是当时的保健品,也是灵丹妙药,什么头疼脑热都好使,所以家家必备。煠,zhá,油氽。口条,即舌头。百叶结,南方食品,用干豆腐皮即百叶来包肉,呈条形,最后打个结。镜框广告的两句,一口气中间无标点,透着王二走顺风船的感觉。敢情是请聊天朋友里的哪位先生题的。问先生这叫什么名堂?这叫王二的小生意有了点小成就了。此先生非彼先生这是说书人呼叫客官的那个先生,第三人称即时转为第二人称。汪曾祺文学修养的来源原是多样的,民间元素和古典、外国元素三足鼎立。]

(王二如何卖熏烧)晚饭前后是王二生意最盛时候。冬天,喝酒的人多,王二就更忙了。王二忙得喜欢。随便抄一抄,一张纸包了;(试数一数看,两包相差不作兴在五粒以上。)抓起刀来(新刀,才用趁手),刷刷刷切了一堆(薄可透亮);铛的一声拍碎了两根骨头;花椒盐,辣椒酱,来点儿葱花。好,葱花!王二的两只手简直像做着一种熟练的游戏,流转轻利,可又笔笔送到,不苟且,不油滑,像一个名角。五寸盘子七寸盘子,寿字碗,青花碗,没带东西的用荷叶一包,路远的扎一根麻线。王二的钱龙里一阵阵响,像下雹子。[这段写王二出神入化切熟肉的妙文,直可与庖丁解牛媲美。口语经文人加工,婉转流利,有声有色,可到如此境界,正是现代汉语发展的路径之一。括号在这里是延伸性、解释性用法,异常巧妙。如果作者不是自小熟稔家乡人们的生活方式,对普通的却又是高超的劳动技艺由衷赞美、仔细观察的话,是不可能产生如此的文字的。这段话尤其适于诵读,读多了,不仅像王二一般可沉浸在自己技能的艺术氛围中(他并不自觉,需文人发现),还能领悟作者写这些市民的真意。对照阅读19561029日沈从文致张兆和的信怎样写上海三轮车夫,足以加深认识这一类作家。]

(当晚王二提前收摊,如十几年来天天做的把家什搬到药铺后头过道上去。然后进屋)最后至那块镜框子摘下来,王二从过道里带出一捆白天买好的葱。王二把他的葱放在两脚之间而坐下了。坐在那张空着的椅子上。

二老板!生意好?

托福托福,甚么话,二老板!不要开玩笑好不好!

王二这一坐下,大家重新换了一遍烟茶:王二一坐下,表示全城再没有甚么活动了。灯火照在人家槅纸上,河边园上乌青菜叶子已抹了薄霜。阻风的船到了港,旅馆子茶房送完了洗脚汤。知道所有人都已得到舒休,这教自己的轻松就更完全。

槅纸便是窗户纸,可见中国大部分地区的物质水平。二老板字,是从王二的排行来的,到小说结末我们才知道他本名叫王义成。二老板是全篇的一个。从摊主变成一个店主,又是这么小的一个店,今人可能完全看不起,但在王二那时的市民圈子里也算得是抛进池塘的一块小石。王二不求虚荣,说是莫开玩笑,内心里的躁动却一刻未曾停止。灯火、乌青菜、船只、茶房,四者标志了本城更晚的一批景象,王二也是最迟的休息者。用自己的劳作换来别人的舒休,再换成自己的轻松,王二虽说不出如此复杂的转换关系,也略有所悟。这即是这些市民的生活意义。]

(今晚是王二的摊子最后一天,搬家前则充满对此的留恋)能不搬,王二决不搬。王二在这个檐下吹过十几个冬天的西北风,他没有想到要舒服舒服。这么一丈来长,四尺宽的地方他爱得很。十几年来他在一定时候,依一定步骤在这里支开架子,搁上板子,那里地上一个坑,该垫一个砖片,那里一根椽子特别粗,他熟得很。春天燕子在对面电话线上唧唧呱呱,夏天瓦沟里长瓦松,蜘蛛结网,壁虎吃苍蝇,他记得清清楚楚。晚上听里边说话已成了个习惯。要他离开这里简直是从画儿上剪下一朵花来。而且就这个十几年里头,他娶了老婆生了扣子,扣子还有个妹妹。他这些盒子盆子一年一年多起来,满起来。可是就因为多起来满起来,他要搬家了。这么点地方实在挤得很。这些东西每天搬进搬出,在人家那儿堆了一大堆也过意不去。风沙大,雨大,下雪的时候,化雪的时候,就别提多不方便了。还有,他不愿意他的扣子像他一样在这个檐下坐一辈子。扣子也不小了。

你不难明白王二听到二老板时心里一些综错感情。

[所谓破家值万贯,此段所写人们对旧物的留恋,尤其是对长期生活过的穷家陋巷的不舍,几乎包含了人类普遍的感情。王二对摊子从地形、季节、亲情各方面的依恋,让人动情。而必须搬家的理由,狭窄还是次要的,替儿子着想的那份父爱才叫人感动。小人物也有理想、憧憬,二老板触动了王二的哪根神经,写得是十分细微的。]

(王二到现在为止,并未参与聊天。但今晚与平时不同,他是有事来谈谈的)王二呢?他是说来谈谈的。谈谈的意思是商量一点事情,甚么事情王二都肯听听别人意见。今天更有须要向人请教的。他过三天,大小开了一爿店。是店得有个字号。这事前些日子大家早就提到过。

二老板!黑漆招牌金漆字,如意头子上扎红彩。写魏碑的有崔老夫子,王二太爷石门颂。四个吹鼓手,两根杠子,嗨唷嗨唷,南门抬到北门!从此青云直上,恭喜恭喜!

王二又是托福托福,莫开玩笑。自然心里也有些东西闪闪烁烁翻动。招牌他不想做,但他少不了有些往来账务,收条发单,上头得有个图章。他已经到市场逛了逛,买了两本蓝油夏布面子的新账本,一个青花方瓷印色盒子。他一想到扣子把一方万胜边枣木戳子蘸上印色,呵两口气,盖在一张粉连子上,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他一直想问问他们可给他斟酌定了,不好意思。现在,他正在盘算着怎么出口。

[王二要谈的是请先生给小店起字号的事有无着落,以备刻章。爿pán,在北方如叫一爿店,一爿厂(不会大),那就太斯文了,在南方却是地道地方语。愿意让字号写成匾的人是图热闹,于是说得也热闹。如意是图形;魏碑和石门颂都是书体;抬了新的商号匾额满城游行是南北方都兴的一种庆贺民俗。王二是知分寸的人,能够刻一个字号图章,看着儿子盖上去,他就心满意足了。万胜也是一种图形花边,粉连子是纸张名称。汪曾祺是民俗专家,据说有的刊物编辑不懂风俗,不懂历史,倒将他的民俗细节句子改得一塌糊涂,让他大恼其火。]

(还没等王二发问,陆先生说话了)教蒙馆的陆先生叫了一声,

王老二!

嚷哀,甚么事陆先生?

你的那个字号啊,——”

咹。

我们大家推敲过了。

承情承情!

乾啦,泰啦,丰啦,隆啦,昌啦,……都不大合适,这个,这个,你那个店不大,怕不大称。(王二正想到这个。)你末,叫王义成,你儿子叫王坤和,你不是想日后把店传给儿子吗,我们觉得还是从你们两个名字当中各取一个字,就叫王义和好了。你这个生意路子宽,不限甚么都可以做,也不必底下再赘甚么字,就叫王义和号好了。如何,你以为?

王二一句一句的听进去,他听王少堂说武十回打虎杀嫂也没这么经心,他一辈子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陆先生点火吃烟,他连忙,

好极了,好极了。

陆先生还有话:

图章呢,已经给你刻好了,在卢先生那儿。

王二嘴里一声——”他说不出话来。这他实在没有想到!王二如果还能哭,这时他一定哭。别人呢,这时也都应当唱起来。他们究竟是那么样的人,感情表达在他们的声音里,话说得快些,高些,活泼些。他们忘记了时间,用他们一生之中少有的狂兴往下谈。

[实际上字号已经起好,图章都意外刻妥。王二原怕刻章时间不够的焦急,和陆先生稳稳当当的谈吐恰成对比。王义和号平实的店名与王二听后的感动也是一对比。陆先生的口风略带拖腔,交待得耐心,处处为王二着想,几句对话写出一个人物。王二的感动不在嘴上,嘴上只有好极了,好极了,但心里深深被打动:陆先生的话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比王少堂说书还要好听!王少堂,近代扬州评书的著名代表人物,最擅长说武松,即武十回。扬州和高邮都是苏北靠近长江、运河的富庶地区,评书是大众文艺,听王少堂并不困难。让王二感动的这种帮助,是市民社会彼此友爱、好义、诚信的表现。这时候,小说引向了高潮。]

(于是,就谈到王二的身世,以及古往今来的穷达故事)最后自然推求王二如何能有今天了。

王二这回很勇敢,用一种非常严重的声音,声音几乎有点抖,说:

我呀,我有一个好处:大小解分清。大便时不小便。喏,上毛房时,不是大便小便一齐来。

他是坐着说的,但听声音是笔直的站着。

[高潮即点题,高潮也平常。因为这个异秉有点俗气,不登大雅之堂,但王二在如此庄重的人生场合把它和盘托出,可是认真的,没有亵渎的意思。看作者如何掌握其严肃性:一是主人公用发抖的声音说出;二是叙述者要言不烦的评价(曰:是坐着说的,但听声音是笔直站着)。而在场所有的人,没人认为是在说笑话,大家肃然,用的也是反衬法。一个下层市民的社会地位尽管是卑微的,却并不缺少做人的尊严。本文的风格原是尽显平和、简洁,现在又增添了几分幽默。]

(到了那个独特时间八时至十时的尾声,王二的女儿、哥哥来喊他回家)那架老钟抖抖索索的一声一声的敲,那个生锈的钢簧一圈一圈振动,仿佛声音也是一个圈一个圈扩散开来,像投石子水,颤颤巍巍。数。铛,——铛,——铛,——铛,……一共十下。

王二起来。

来了来了。这么冷的天,谁教你来的!

妈!

忽然哄堂大笑。

少陪少陪。

王二走了一步,又站着:

大后儿,在对面聚兴楼,给个脸,一定到,早到,没有甚么菜,喝一杯,意思意思,那天早晨我来邀。

少陪你老。少陪,卢先生。少陪,陆先生,……”

扣子!把妹妹手上灯笼接过来!马灯不用点了,我拿着。

大家目送王二一家出门。

街上这时已断行人,家家店门都已上了。门缝里有的尚有一线光透出来。王二一家稍为参差一点的并排而行。王大在旁,过来是扣子,王二护定他女儿走在另一边。灯笼的光圈幌,幌,幌过去。更锣声音远远的在一段高高的地方敲,狗吠如豹,霜已经很重了。

聋子放炮仗,我们也散了。师爷与学究连袂出去,这家店门也阖起来。

学徒的上毛房。

[全文结束前让老挂钟敲了十下,与开头照应。王二的邀请是谦卑的,诚恳的。全段最感人的描写是王二一家相携回家的场面,四人前后的排列和偏护小女儿的做派是温馨的。市民一家的夜归,在这个狗吠霜重的深夜更显温热,这样简洁如画。学徒急于实践立刻进入毛房,在重写的《异秉》里扩大为几个人物同时如厕,但在这里也保持了简单含蓄的笔法,小说戛然而止。全文写的是二的摊子最后一天,这最后式在汪曾祺的其他作品里还有:《戴车匠》里用桦木车床车二尺长大滑轮和微型螺丝弹弓的最后一个车匠,《鸡鸭名家》里掌握炕鸭绝技的最后一个师傅等。所谓最后,是中国现代文明发展的缩影,一部分文化消失了,一部分人在坚守中。《异秉》是个小作品,恰当的事情用了恰当的篇幅、方法,文化俯瞰的如炬目光,却隐藏在平淡致远的叙述之中。]

2016124于小石居改毕

【责任编辑 孙彩霞】

本文来源:https://www.2haoxitong.net/k/doc/84c3a472ce1755270722192e453610661ed95ae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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