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内阿短篇小说:毛线衣
发布时间:2020-03-24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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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内阿短篇小说:毛线衣
马内阿短篇小说:毛线衣
诺曼·马内阿 著梁禾 译,凤凰读书受权发表,严禁转载!
星期一离去,星期五回来。每次走的时候她都哭,像是要永别了。下一次,她也许不再会丢下我们不管——一个星期内是可以发生许多事情的。或许,下次她回来的时候,奇迹会出现:她不必再离去,不必再与我们分离;那时苍天会突然向我们打开,我们都会坐在一个带真正车厢的火车里——不是那种把我们装运到这个世界尽头的荒地,犹如把畜牲运载到屠宰厂的那种火车厢。我们将坐的,是一种有暖气的、灯火通明的、带软座的火车……在那种火车里,和蔼可亲的女士们为大家端上每人最喜欢的饭菜,犹如犒劳从天边归来的行者。要不,甚至还不到星期五她回来的那天,就让这无边无际的灰色天空--我们惧怕地等待着被它全盘纳入,永久地一了了之--终于倒塌,淹没我们,或拯救我们。
每次,她都这样屈身驮着沉重的口袋--里面装满了为我们而日夜劳苦的所得,急急忙忙地回来,焦虑不安。
她像一团阴影,越发灰白、晦暗。我们在窗前等着她从雾蒙蒙的荒原尽头冒出来。我们看见她拼命地朝前走来,虚幻恍惚。我们都知道:因为她拼命哀求,他们才终于让她去周边陌生的邻村讨活,因为只要我们留在这里,她既不会也无法逃走。爸爸干的活,他们一天只付他一小块面包。要不是她,我们早就从一开头就熬不下去了。 总之,他们准许她出去。他们对她的哀求做出让步,表现出一种残忍
的仁慈,似乎是在玩弄一种值得一试的儿戏,只要最终能以突来的残忍和快意将它一下子捏碎了。
每星期一到星期五她都到四周地区的陌生农人家,为他们织毛线衣。她不懂他们的语言。我们都知道,她这么干活在任何时刻都可能被中断。这可以发生在她丢下我们的营房里,或是在她为人家默默织毛线衣的有暖气的房子里。可就这样,她为我们挣来土豆、豆角,但也有面粉,有时甚至有奶酪、干李子和苹果。只有她相信:只要逮住任何能够救命的东西,我们便可以存活。
于是,每星期五便意味着一个新的开端,好像是我们得到了又一次赦免。
她蹒跚着朝我们走来。袋子下,她被重力压着,弓着身子,向前拽。重见的欢乐如此剧烈,我们都说不出话来。而她长时间地激动,不能自已。她简直不敢相信会再找到我们,不敢相信会再看见我们。软弱受惊,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可就是不过来。渐渐地,强撑着,她鼓足勇气打开了那个进门时被她扔在地上的口袋。当她低头开始分东西,这表明她平静下来了。
跟往常一样,她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地上,按接下来的六天分成六堆:土豆、萝卜,她还把三个苹果放在一边。我们谁都没有期待任何与往常不同的东西。她用手抹了抹前额,然后无力地蜷缩在口袋旁,说:"我还带来另一样东西。"这话,并不一定指一个什么意外的东西。我们不指望什么新鲜东西,我们已经不习惯期盼新的礼物,她能给我们这么多,已让我们感到意外。
她精疲力尽,吃力地从袋子底部将它掏出来。她似乎得将这东西拽出来,好似一只什么动物,她得拽住它的耳朵或前爪。她无力用手臂捧住它,来展示给我们看。她让它从自己那瘦骨嶙峋的双手中滑到袋子口边。那样子,它看上去,更厚,更重。
自然,这只能是给爸爸的,即使对他来说太美了些。或者说正因为从一开头,任何见到它的人,都一心想把它占为己有,却都偏偏没这份缘。它在万紫千红中闪耀,像欲拯救我们的魔术师在向我们显示他的威力。夜晚将我们裹进烟雾、寒冷、黑暗;我们听见的仅是爆炸声、叫喊、警卫的叱斥、乌鸦和蛤蟆。我们久已忘却了这种灿烂。 她没有能够将它抖开,让我们看清楚它的大小,它的细节。但这都没有必要了。显而易见,这不是一件普通东西。从我们能看见它,能触摸这个奇迹的那刻起,我们得救的时刻似乎不再那么遥远,或者说起码成为可能。
我忍不住了,走过去抚摸它。它显得松软、美好,我被要裹进里面去忘却一切的欲望折磨死了。我的手不住地抚摸它的袖子、领口。我把它捏成团,把它打开,我在其中忘情。我把它铺开,展平,然后又折叠起来,我拿着它要去给爸爸。如果,就在那一刻,如我所盼,她阻止我,而宣布说,这毛线衣正是给我的,那么我一定会乐昏过去。 不过,若谁都想要它的话,那还是给爸爸最合适。因为这么多时间来,他是头一个万念俱灭的人。
它这么厚实,也显得宽大,肯定是为他织的。我要给他拿过去,拖延毫无意义。
"不,不是给爸爸的。"她嘟囔了声,几乎怀有内疚。
我停住了,不知所措。手里还捧着它,我因它的色彩和温暖而眩晕。我意识到不应该把自己裹进去,或者说,起码我应该在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可怜的她,总算也为自己做了件东西。在那大雪覆盖的路途上,这毛线衣对她会比对我们更有用。我应该自己能想到这点,我应该能够记得她是怎么出发的:仅仅裹一层麻袋片,双脚扎在破布里。我不应当这么瞎了眼,这么愚蠢。我的双眼几乎因愤怒而落泪了。我不愿把它脱下来,它是这么松软,但这是她的,我没什么话说。我把它打开,看了它最后一眼,发现它其实并不那么宽大。那是她为自己织的,她总算也有一次想到自己了。
我转过身来,朝着我们的天使走去,她缩在屋角里,那里似乎暖和些。 "这是给玛拉的。"她微笑着说,但也许是带着哭腔,我说不清楚。 天很黑,我看不见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像我预料的,在对我微笑着,或者,像经常发生的那样,晕倒了。铅黑的夜雾包围了我。也许,可能这是夜的降临。
情不自禁,我呆了好长一阵。我的脑袋仍裹在绒线柔软的衣袖子和前襟里:我在里面窝藏,不想出来。然而,过了不一会儿,我透过这厚实的羊毛衫,感到了越发沉重的、坚冰样的沉寂。这沉寂变得越发不可忍受。此刻,几乎听不到大人们的呼吸声。
我转过身来,果断地朝玛拉走去。我最终坚信不移,朝着应有的方向,坚定地走去。我把它放在女孩的手臂里。
仅在次日,我才仔细地观察它。我不再觉得它那么出色。首先,一眼就知道,这毛线衣全是线疙瘩。我把它翻过来,指给玛拉看,好让她确信无疑:它一个疙瘩接一个疙瘩,好像仅仅是用满是疙瘩的毛线头拚织起来的。再说颜色。确实,在有些地方,一眼看起来,好像更显红色。但其余部分,全是各色各样的拼凑,根本说不上到底是什么颜色来:白里有灰,黑里带黄、掺绿,还夹杂另一种绿,更深的绿;一道灰色,一片灰色,里面含一种铁锈色,棕红色,几乎像紫色的李子;再过去一点,在鹦红和鸟黄色旁边,是一点肉红色。显然,谁都能发现,这不是为一个女孩织的。但这些,我都不会告诉她。他们已经告诉我:玛拉在我家享有特殊地位,我们得不惜代价地维护她。 我们对她怀有极度的爱,我们对她的保护程度要超过对我们自己的保护--大人们是这么关照我们的。我无法提醒她这毛线衣对她来说太大了,而且它的领口是男孩子圆领式的。不过,这些她自己都可以发现的,她已经长大了许多。然而,得让她自己反复把它套上身几次,好好看清楚了,才会发现那些特点。当然,对她来说,都是要什么给什么的。既然现在她说要穿上它,就让她穿了。起码在开头几天里,她连睡觉,也穿着它。自然,日日夜夜,严寒把我们冻得不行,尤其是在夜里。可我们一旦把更多的东西穿在身上,我们无一例外地遭受同一灾难:虱子。你得脱光,洗净,再裹上另外一些干净的破布层才行:那些破布我们都煮过,也检查过其每个接缝,否则结果不可想象。我非常清楚,大人们绝对不会容忍我连续三天穿同样的衣服睡觉。然而,她却可以这样,尽管他们不惜一切地保护她。只要他们一听到其他营
房里有人病倒了,他们就开始检查她,疯了似的:用掌心测她的前额,看她的喉咙,检查她的眼睛、头发、手指甲。要是她的额头或手心发热的话,那他们是多么失魂落魄啊……
不惜任何代价,她得活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