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与玫瑰花

——浅谈《老子》与《庄子》的刚柔之道

蜗牛看似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动物，而玫瑰花好像是天底下最娇柔的花朵。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看似坚硬的甲壳下蜷缩着多么柔软的肉体，那妖冶轻盈的花瓣掩映下隐藏着何等锋利的尖刺。

坚强与柔弱就像光与影，奇妙地统一于世界的两面。永恒不变地排斥对立，却又存在着致命的吸引与诱惑。

坚强，柔弱，随便拿出哪一个来都只是一种普通的特性，毫无讨论的必要，做到极致，也无非就是一出悲喜剧；可是，一旦两者交汇糅合，那便是至理，是美学。

刚柔并济，天下之大道也。

【一】

曾有一个很著名的故事，讲的是孔子向老子问“道”，其时老子已垂垂老矣，面对孔子的问题，问他道：“我的牙齿还在吗？”

孔子说：“不在了”

老子又问他：“那我的舌头还在吗？”

孔子说：“还在。”

老子说：“我坚硬的牙齿已不在了，可我柔软的舌头还在。”

这就是老子所说的“道”。

得“道”之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有很多时候我们都在纠结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柔软的抑或是刚强的。常识告诉我们应该“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但是事实上没人能精确地把自己的刚强与柔弱控制在50%而达到完美的平衡。大部分时间人对外界展露的特性只有一种，因为人总要有一张确切的面孔。问题则在于，在这个世界上，哪一种特性才能让人更好的生存下来？是柔弱，还是刚强？如果是柔弱，怎样才能做到柔弱而不会陷入优柔与怯懦？以弱胜强固然有之，但大多数时间柔弱都处于下风，在面对刚强者的时候，又如何使自己不处在仰望的位置而能与之分庭抗礼？倘若选择刚强，怎样才算作刚强而非骄纵蛮横？如何避免“木强则折”的预言？

人生总是这样矛盾又充满曲折，在不经意间横亘出无数对立。而人又在这样的世界里寻觅自我，在冲突与矛盾的风浪里求一块栖身之地。就像蜗牛与玫瑰花，明明是脆弱的，却要给自己背上坚硬的伪装；明明有一身的尖刺，却要用绚烂优雅的娇嫩来夺人眼球。所以，任何事物所表现出的一切特性，都是为了掩盖自己最真实的本质。

【二】

读《老子》七十六章和七十八章，逐渐读出了些许滋味。

在七十六章中这样写道：“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者生之徒也。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兢。故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在我的浅薄的认识中，一直以为老子所说的“柔弱”是指温和而没有锐气，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甚至容易被人欺负的一种形容。而在七十六章中，老子将生死与柔弱强大联系起来。人活着的时候因为有血有肉是柔软脆弱的，而死后只剩一具冰冷坚硬的骸骨。所以说柔弱是生的情状而坚硬是死的归类。这段话很有意思，他从普遍的万物中观察归纳种种“生”的表现，从而指出“柔弱”是生者具有的共同点。这就将柔弱与坚强的差距一下扩展到生与死的距离。在这里，柔弱不是一种单纯的描述，而成为一种象征，象征着生命与生活，它是一种可以为人所接受的、胜任的状态，是凌驾于强大之上的存在。在力量的对比上它或许输于坚硬，但在宇宙的法则里（即为“道”）它处于高阶。柔弱即是“虚静无为”，是“不争”而非示弱。也就是说，我们所定义的柔弱与老子所推崇的柔弱并非一回事。我们所说的柔弱，是对外在的一种描述，比如细弱的小草，易被摧折的小树，吹弹可破的花瓣等等，都是我们从自己的主观出发，对客观事物的外在状态加以描述评价。而老子所说的柔弱，则是人内心的追求，不一定非要是外在的表现。它所表达的是一个人自我选择的处世态度和方法，对于外物，他可以争，也可以不争，不是缺乏争的实力，而是他选择不争而静待其变。这样的人即使身居高位睥睨众生，他的能力可以被称之为强大，但他的本质依然是虚静无为的，这就是老子的“柔弱”。

在七十八章中老子对柔弱的推崇更甚：“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也。柔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

老子认为以弱胜强，以柔克刚是“道”的体现，或者可以更进一步说它就是“道”。而人们都知道这个道理却没有人能做到，我想或许就是因为众人所理解的柔弱与老子想要表达的相去甚远，众人只看见了外在的表象而没有窥探到“柔弱”的核心与精髓。就像是看到了水将玉石打磨光滑，便自以为领悟到以柔克刚的奥义，随便找盆水就能攻冶出美玉一样。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也无非就是自以为得道，实际上却只是“画皮”而已吧。

【三】

读《庄子》时，似乎没有找到庄子对于强与弱的明确的议论。因此在这里，请允许我姑妄言之，对《庄子》进行粗陋的分析与解读。

为什么庄子对强弱没有过多的说明？我想大概是庄子是内心柔弱无争，但其外在又极其强势的一个人。在他身上已经很好地体现了柔弱处上，刚强处下的气质，所以庄子本人似乎不存在刚强与柔弱的选择，也就没有对这个问题产生过多的关注。

在我看来，庄子似乎更倾向于刚强。当然这种刚强依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刚强。在庄子的名篇《逍遥游》中，庄子所描绘的鲲鹏形象无疑是最强大的存在。它的形体之大无可比拟，“不知其几千里也”，而它的境界更远超于其他渺小的生灵。在庄子的世界里，强大并非是尊贵与荣耀，强大代表的是寂寞与无人理解，代表高高在上的寒冷。选择刚强，就是选择了与孤寂为伴，选择了在这条路上义无反顾，顶着无数人的不理解独立于世。在《庄子》中，刚强是“九万里而南为”，是蜩与学鸠的“抢榆枋而止”决然不可比拟的心灵境界，是无论是时间的洗礼还是空间的变换都不可动摇的高傲执着。

大鹏所追求的是什么？刚强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九万里之上的高空是自由亦是寂寞，是价值亦是虚空。何谓逍遥？是超脱凡尘，无所待而无所求，任众生喧哗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度，是破开一切桎梏枷锁后的虚空和苍茫。我想，从这个意义上说，刚强是是逍遥的外在，是逍遥的姿态。

【四】

刚强与柔弱，这个永恒的矛盾其实并非难以统一。

甲壳与肉体，花瓣与尖刺，不都是刚强与柔弱的组合？

在天地万物身上，刚与柔都有着不同态势的存在，此消彼长。万物所呈现出来的不同的样子，无非是两种特性混合作用的结果。

柔弱是虚静无为，刚强是坚毅超脱，并无高低优劣之分。无论对这两种特性的观念如何，顺应天性来修炼自己的性格才是最好的选择。人都是有两面的，柔弱与刚强无论哪一种占了较大比重，另一方都有必要存在辅助，另一面可以永远不展现出来，却绝对不应是一片空白。

蜗牛与玫瑰，刚与柔在其身上形成了奇妙的组合，令其得以生存延续，护佑着它们经历风雨洪荒。尘埃如此，天地如此，万物亦是如此，自然界的每一个奇迹的发生，都是刚与柔融合碰撞的火花。

刚柔相济，天下之道也，逍遥之始也。它是至理，也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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