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妇女

读欧里庇得斯《特洛伊妇女》

这是一场希腊人对希腊人战争，时间发生在公元前415年。欧里庇得斯采取了这个主题，却选择了站在失败者的立场和沦陷一方的角度，对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进行了颠覆。他不同于荷马对希腊人特洛伊故事的吟唱，而是以深切的感情赞颂失败者。威尔·杜兰特说道：“这出戏已经有了莎士比亚般的悲剧力量，虽然还不具备同样的影响力和构思巧妙的情节，至今没有一出现代戏剧能出其右，除了垂死的李尔王。……毫不奇怪，年轻的希腊人会在大街上吟诵他的诗句，被俘的雅典人通过背诵他的戏剧而获得了自由。”

歌德在他的《论文学艺术》中提到：“希腊人的创作，一切都浑然一体，一切都宏伟壮观；、使宙斯，使妇女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同一块大理石，同一块青铜，给一切应有价值的是同一种思想。”不同于索福克勒斯的平和与客观，也不同于埃斯库罗斯的严肃和庄重，他更倾向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情与屠格涅夫的大气。在这出悲剧中，我们可以看到欧里庇得斯对奴隶制的批判，对妇女命运的关怀，以及对黑暗现实冷静的披露。神在他的戏剧中有了跟常人相同的欲望和缺点，自私、嫉妒、无耻与复仇。当神离开奥林匹斯山而介入人间的事务纷争时，这出悲剧就具有了更深的现实意义与博大的人文关怀。歌德不禁想问：“是不是从欧里庇得斯的时代起，世界上每个民族都产生了一位万人景仰的剧作家？”

这出戏中，妇女是悲剧的承受者。希腊人杀死了赫克托耳，夺去了特洛伊，塔色比斯抢走了赫克托耳的妻子安德洛玛克，而他的姐姐，那位骄傲的女先知卡珊德拉和他的母亲——赫尔柏，也被迫成为希腊人的奴隶和情人。特洛伊妇女们的悲剧是整部戏的中心，在崩塌的特洛伊城中，她们的命运跟随着尘土湮灭无闻。欧里庇得斯用他独创的女性关怀向我们证实了：“真正的悲剧，不是主人公的死去，而是歌队的毁灭。”

我想通过这部剧作中几个女性视角，来感受欧里庇得斯向我们传达的悲剧力量。那些角色的对白，在某时会触动我们的精神或心中某种称之为心的东西的骚动。这是欧里庇得斯的高明，他通过他特有的艺术手段，把与神性对抗的，女性的精神树立起一座称之为崇高的石碑。

海伦

作为特洛伊战争的导火索，海伦的悲剧在于她是个貌美的女性。如果承认海伦只是一个名字的话，那么挑起古希腊战争的就不是一个浪性的女子，这样以争夺海伦为名的特洛伊战争就少了几分浪漫色彩。在欧里庇得斯的这出悲剧中，海伦并没有成为剧中主角，反而是作为这场战争的“战俘”而理应受到处置。我想，她为自己辩护的台词可以看做是欧里庇得斯为她正名。“ 首先，她生下了那众祸的根源，生下了帕里斯；其次是那老头子毁了特洛伊和我，因为他没有杀了那曾经名叫阿勒山德罗斯的婴儿，不详的火把化身。……在我跟着客人离家出走，背叛祖国，背叛家庭的时候，是什么在挑动我的心？去惩罚那女神吧！比宙斯表现得更有力些！……夫君，我若这样死在你的手里，怎么死的公正，既然我是被迫嫁他的，在他那里我的天赋也没有得到优胜的喜悦，受到的是痛苦的奴役？如果你想强过众神，这种愿望只显出你的愚蠢。”她把责任推给了赫尔柏，推给了众神，推给了宿命论。作为一个柔弱的女性，她的过错不在于导致战争的发起，有的只是在道德层面上的败坏，而引诱她走向不忠的边缘的，也只是众神当初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赫尔柏

她是这场灾难中最大的承受者。她看着国家的灭亡，丈夫和儿子的死，又面对着卡珊德拉和自己被分配作奴隶的悲惨命运。她作为一个战败国家的最高权力者，却没有任何力量维护哪怕一丝自己命运的尊严。她在剧中多的是哀叹，绝望，和无可奈何。“哎！哎！让我用手拍打这铰了发的头，用指甲抓破这两边的脸。哎，苦呀！我竟被这可恶的奸诈之徒抽得，他是正义的仇敌，残忍的狐狸，他掉动分叉的舌头，指鹿为马再指马为鹿，把所有我们原先的朋友变成了我们的敌人。啊，特洛伊的妇女们，为我痛哭吧！可怜的我堕入了厄运，苦呀，我遭到了最大的不幸，哎呀，我完了！”她无力挽回城邦的命运，甚至连自己也身如草芥。作为一个年迈的女性，赫尔柏无疑是悲剧的焦点，她受着生离死别，家破国亡之痛，灵魂受辱。但她仍对未来有一丝希望，就像她对安德洛玛克所说的：“ 孩子啊，死了和活着不一样，活着还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完了。”她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希望她可以把他抚养成人，让他传下的子孙日后可以重建特洛伊，城邦可以复兴。但接下来塔尔提比奥斯给她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赫尔柏陷入了无边的绝望与痛苦中。当塔色比斯带回赫尔托耳死去的婴孩，赫尔柏用丧服包裹起孩子的尸体，满怀哀伤地唱到：“亲爱的孩子，你死得多么悲惨！……你柔软的小手，曾使我联想到你的父亲，现在却伸在那儿，松松地连在骨节上，这可爱的嘴唇啊，曾说过多少甜蜜的话，如今却只是紧闭着。你曾跳到我的床前对我说：‘祖母，如果你死了，我就要剪掉头发，还要带上所有将士去守护你的墓地。’你为什么要骗我，现在只有我这没有了家园、没有了儿女的老人，来埋葬你这小孩，你这可怜的尸首！”世间最惨痛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是一个年迈的失去任何尊严的老人，失去长绕于膝间，赋予日后所有希望的婴儿。回想孩子当初的活泼可爱，音容笑貌都随着一个民族的软弱与残忍而消失不见。这是多么的痛心疾首，我想这也是这出悲剧的巅峰。“诗人会在你的墓上题一行什么诗？‘阿尔戈斯人因害怕杀了这孩子？’这铭文于希腊真是耻辱。”欧里庇得斯在这里披露了人性的残忍、胆怯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使这出悲剧充满了哲学的力量。

安德洛玛克

她作为特洛伊战俘给阿基琉斯的儿子当妻子，同样是个令人同情的受害者。年轻的她丧夫又丧子，但她的悲剧并没有随着特洛伊战争的结束而画上一个令人哀惋的句号。在欧里庇得斯的《安德洛玛克》中，她的悲剧命运得到进一步的深化。她的命运是由两个男人带给她的。她的丈夫赫尔托尔，以及那个强加于她的，不公平的使她落入奴隶主生涯的涅奥普托勒摩斯。让她绝望地接受自己作为战俘嫁入敌人国家的命运，她的内心是矛盾的，这与她受到教育、行为规范相违背，因此认为死是比生更好的方式。在她面对自己儿子的死后，她已然崩溃成一个命运的屈服者，又或者是复仇者。然而在涅奥普勒摩斯家中，她是命运还是另一个悲剧的开端。歌德说过：“如果悲剧要想成为一部完善的文学作品，它就不能不以一种和解，一种解决为结束，不过，这种解决只是通过一种有利的、所企求的结局引起的，因而已接近于中间状态。”

库朗说过：“上帝分配给每个民族一个能运用该民族语言的先知。”我想，欧里庇得斯可以称得上是古希腊的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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