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王德峰教授《哲学导论》

发布时间:2019-01-03 14:25:38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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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导论》

——王德峰

这个学期的哲学导论的课从现在开始。

今天我走进530教室,看到那么多的同学,大多都新生,也就是刚刚从中学来的,非常努力、也非常幸运地进入复旦大学的文科的学生,现在我首先要向大家表示祝贺。祝贺的理由有三点:第一点、诸位好不容易,多少年的寒窗之苦,在这个应试教育的体制之下,没有时间思考问题,必须把说有的时间和精力用在把自己作为机器的角色当中来应付考试,所以各位经历了考验,任何一个不合格的、也不合理的教育制度也摧残不了真正有才干的人;第二个祝贺,是各位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进入了复旦大学,各位到复旦大学来求学这件事情本身为什么值得祝贺?理由非常简单——她是一所真正的大学。真正的大学是什么?是这个民族的精神中心。中国精神中心有几个?看法不一样,北方的精神中心我认为是北京大学,南方的精神中心我认为是复旦大学,所以各位来到了南方的精神中心,这是第二件值得祝贺的事情。大学的英文是university,真正的university不是高等的职业培训所,不是给大家提供一个场所为未来的职业作智力上的运转,拿了一张文凭而后去谋生,如果这样的话它不是真正的university,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高等教育,它只是高等职业培训所。我希望并且相信复旦大学能够保持其为大学、保持其为我们民族的精神中心;第三件值得祝贺的事情是各位不仅来到了复旦,而且又机会研习哲学。哲学系、哲学专业是一个真正的大学,也就是那个精神中心的中心,这一个基本的道理被我们这个时代所遗忘。我想起八十年代市场经济汹涌而来的时候,有人正式提出:既然复旦大学哲学系招生那么困难、生源那么少,这个哲学系还有没有理由继续存在下去?于是当时的复旦大学前校长谢希德简单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说:“没有哲学系,复旦大学就不称其为复旦大学。”这是一个自然科学家说的话,她说了一个非常深刻的道理。我这个学期要讲的《哲学导论》这门课程,实际上只有一个中心话题,那就是“我们与哲学的关系”。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是引导大家入哲学之门。我总是在担心自己是否称职,或者总是在怀疑应不应该或有没有必要引大家入哲学之门。我上午的时候在准备今天下午的课,心情非常的不平静。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在下午将面对的(是)年轻的学子,我和你们的辈分是什么?我是你们的父辈。父辈是有生活阅历的人,是有种种人生体验的人,并且对这个时代有比较全面的领会和感受。诸位还是初涉人世,那么欢乐的心理,那么年轻的心理,我却要给大家介绍一门在这个时代最沉重的、最孤独的学问,是不是多少有些于心不忍的感觉?大家还有权力做着生活的梦、做着关于未来的梦,但是我似乎要惊醒大家的梦。所以我感觉到这门课的存在理由需要一些辩护词。我一直在准备这种辩护词,直到今天我还没准备好。哲学在今天这个时代需要为自己存在的理由辩护,为它的重要性作论证,这实在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让人感到惊讶的地方。我们这个时代已经给出了一个普遍的价值尺度,在这个价值尺度上我们区分了各种事物的等级序列,在这个尺度当中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哲学的位置。我们一切被社会所公认的行动的价值、它的目标的意义都应当能够还原为一种效率、一种资本增值的效果,这一点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感受。你在中学里面什么叫学习得好?有一个量化的尺度,那就是分数。你要获得分数的唯一一个方法就是把知识仅仅当做知识来接受,知识接受得要有一定的效率,不能太慢,太慢了就不行,(所以)效率也是它的基本原理。但是哲学要慢,因为哲学是停下来散步的时候思考问题,它没有效率作为它的目标,一旦效率成为它的目标,哲学就消失了。于是我们就有了各种应用科学和技术,这些应用科学和技术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有助于资本的增值以及增值的速度,于是我们有了“知识经济”这个概念,于是知识在今天这个时代被以一种资本的态度来看待,我们遗忘了知识的思想起源和它的精神价值,知识是一种在市场上通行的兑换价值。

这一些都让我感到迟疑,就是占用各位一个学期的一部分时间来跟大家讨论一门最不合时宜的学问,并且会多少给大家带来一点沉重,我就感到犹豫。但是我今天要讲真正意义上的高等教育,它的基础修养是哲学。就像大家都知道的、众所周知的,在英语当中,博士的全称是什么?“Doctor of Philosophy”,简写成“PHD”。“PH”就是“Philosophy”的首字母。为什么博士这个学位一定要带上“哲学”呢?博士就是指有学问的人,它和“Master”不一样。在某个专门的领域里有足够的、熟练的技能,他叫“Master”,但是在一个专门的领域里面他不仅有技能,而且又学问,那叫“Doctor”。这是这个词创立的本意。各位来经历一次四年时间的高等教育,是诸位人生当中最宝贵的一段经历,但是在今天这个时代,高等教育这种经历完全可能退化为一种职业准备。所以我认为各位来复旦读哲学是应当祝贺的事情。高等教育如果在产业化的浪潮当中最后退变为一种高等的职业技能培训的话,那么这不仅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悲哀,而且还是我们民族的悲哀。其实未经历高等教育也能成为人才,从事某种职业久了有了经验,加上社会生活的历练,可以成为一个人才,要成为一个人才不是非读大学不可。但是,高等教育形成的是有思想的人才,只有有思想的人才才能担负起民族的责任,才能是未来的国家的或者社会的栋梁。这就是复旦大学之为复旦大学的核心任务。我们将不仅仅是能够谋取自己生计的人,在复旦毕业之后,我们还将是能够担负起民族责任的人。我用了这么大一个词——“民族责任”。今天这个时代拒绝大字眼,拒绝“伟大”、“崇高”、“民族”、“人类”、“理性”,这些都是太大的字眼,今天这个时代拒绝他们,但是(就算)这些字眼被拒绝了,事情本身还存在。民族不是一个抽象的字眼,她就在我们身上。我们个人之属于民族并是不说宣扬一种抽象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是说我们的生命幸福感、我们承诺生命的意义的基础是我们民族的文化和它的历史给予我们的。我们现在似乎不能相信这一点,因为我们现在似乎随时准备做世界公民,甚至在高中未曾毕业的时候就到国外去求学、读高中,在中国大学不读跑到国外去读、如果父母有钱的话。我们似乎已经是世界公民了,但是这是假象。等一会儿我们来讨论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回到那个思想的主题上来。什么叫“有学问的人”?不是说获得了专门知识的人。知识单纯的积累不能成就一个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就是学习过思想的人。

诸位在复旦四年,也许各自有不同的专业,在座的真正是哲学专业的并不是很多、比例不是很高。诸位在各自的专业学习当中这四年学什么?讲到底学哲学。尽管你也许学物理,也许学经济学,但是你其实在学哲学,如果你是在一个合格的大学里,那你其实是在学哲学。为什么这就叫学哲学呢?因为在大学阶段的学习和高中阶段的学习的一个根本差别在哪里?那就是学习学习。真正要学的东西乃是学习,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真正的教师教学生什么?学学习。真正的教师对自己所干的那个活计比他的学生还更没有把握。教人学会学习,而这就是哲学的工作。哲学并不是一个专门的知识领域。你假如学计算机,你经过高等教育的学习计算机和你在一个中等职业技术学校里学的计算机学科学习的角度是不一样的,你应当在这门计算机学科领域当中知道这门学科成立的基础、它的前提,以及它的界限,以及推动它进步的那些最基本的思想是什么,这一切不是在哲学课上告诉你的,而是你学了哲学之后你就能理解你那门专业了。于是,守护思想乃是人类文明最根本的任务。

我们在科技的繁荣和物质财富增多的进步的表象之后我们看到了一种深刻的危险,那就是整个文明的基础的丧失。我们也可能终于成为了一种非常非常聪明的、能够用电脑来支配这个自然界的高级动物。于是,守护思想向来是文明的真正的任务。那么回顾历史,从西方世界看欧洲中世纪,守护思想的是教会,于是教会是欧洲中世纪社会的精神中心。资产阶级运动起来之后、近代化运动起来之后,一个世俗化运动普遍展开,教会被铲除了,精神中学转移为大学,大学是近代的产物,它接过了教会的那个任务。讲中国呢?中国的古代社会它守护思想是靠文人,那些自发的团体,比如说各种书院。中国被西方文明敲开古老帝国的大门之后,中国自己的近代化运动也展开了,在这个运动当中我们学习西方建立了大学。中国近代史上中国人自己创立大学的经验大多都是模仿西方然后再实践。首屈一指的人物是蔡元培先生,于是北京大学在中国近代史上一直是我们民族的精神中心,它是守护思想的地方。一个守护思想的地方应该有一个很强的哲学系,应该有一批很闲暇的、在那里优哉游哉地思考问题的人,而不是被种种量化的衡量标准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今天的学者们。所以我在这里已经通过了这种描述让大家感受到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人类以往的那些古典的理性之间有多大的差别,有那种巨大的鸿沟使我们似乎和历史割断开来,而这是一种危险,这种危险爱因斯坦曾经表达过,因为爱因斯坦用他的质能转换公式在理论上发明了原子弹,爱因斯坦于是就忧心忡忡地思考人类的未来,他说:“如果再发生一次世界大战——第三次世界大战,此后,如果人类还要互相残杀的话,他们使用的武器我看大体是石头和棍棒。”这个意思是什么呢?人类已经拥有了最大规模的自相残杀的武器了,现在世界上的核大国所拥有的核武器可以把这个地球摧毁十几次之多,于是如果再发生一次世界大战,爱因斯坦认为底下就是文明的整个退化,进入野蛮阶段。这是一个科学家对人类命运的关怀。于是我再度的讲,守护思想是人类的根本任务。那么这一点和我们短暂而有限的一生、渺小的存在有什么关系?关系极大。我们不要把个人和民族或人类的命运(认为)好像是毫不相干的事情而区别开来,它本质上就是一件事情。我们的生命幸福感的源泉在哪里?是这个文明,这个文明世界给予的那个总体的原则。假如这个原则不能让我们安身立命的话(注:当今的资本的原则就是这样),我们就没有生命幸福感。

今天的世界充满了危机,巴以冲突没完没了,那种人齤体炸齤弹的报道层出不穷。我经常想这个问题,因为人齤体炸齤弹是一种极端的战斗行为,因为这种战斗行为在发生之前已经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说哪怕不能有效地打击对方自己也先要把生命放弃。这是一种决定,是吧?它是自杀性的攻击。那么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很难理解这样的事情,因为我是中国人。为什么中国人很难理解这件事情呢?中国有一句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不要贬低这句话,“好死不如赖活”是有文化精神作为渊源的。因为中国人如果想自杀的话,那么比起伊斯兰世界的人不那么容易。你如果觉得人生走投无路了,觉得绝望了,然后了无生意了,如果你懂了自杀的念头,而你在行将自杀而未曾自杀的当口你会想到什么?作为一个中国人,会想到家有老母、下有孩子,于是你取消了自杀的念头,于是你想:我自己的生活哪怕再糟糕,我不能不对老母和孩子不负责任,我应当让他们的生活好一点。于是他存在的理由确实存在,这个理由不是他自己发明出来的,而是他身为中国人在这个民族的文化精神中获得的,是不是?在这一点上我们要万分感谢孔子,因为伊斯兰世界没有孔子,所以那些做人齤体炸齤弹的人他们的家属也支持他去做人齤体炸齤弹,因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就是他们要做的这种选择意味着他们承诺生命意义的那个基础已经消失了,而中国人在最后的关头还有最后一份承诺生命的意义基础,那是儒家给的。我们之所以是中国人不是其他什么国人,不是因为血缘的关系,不是种族的关系,而是文化精神的关系,这一个例子恐怕就能说明民族与个人的关联了,(而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实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就非常明白了。

哲学有没有用处,要看你所谓用处的那个标准是什么。假如你的标准是说这样一门知识能够带来实用的价值,能够在我们的经验生活领域当中有所改善、让我们的经验生活有所改善,那么哲学是毫无用处的。所以西方有一句谚语说:哲学不能用了烤面包。烤面包要的是具体经验和技巧,哲学不是这种经验和技巧,不是某种具体的知识和技术,但是我们恰好有一个回答这句谚语的话,那就是:世界上没有一块面包是不先思考了一个哲学问题之后才烤出来的。这是一个什么哲学问题呢?——To be or not to be”。《哈姆雷特》那个著名的台词——“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我们以为我们不考虑,我们其实每天都在回答这个问题。假如你已经决定了“not to be”了,你还烤什么面包呢?所以人和动物有这样一个区别:动物活着并且仅仅活着,人活着不仅活着而且知道自己活着。这一个知道可了不得,我们因此而感到自豪、感到自己高于动物,实在来说(这)也是我们不幸的命运,这就是说我们必须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承诺生命(注:在后面讲存在主义时王德峰会带我们领会这个问题)。对人来说生命有一个承诺它的问题,但是承诺生命要不要意义基础?当然(要),如果没有意义基础生命无法被承诺了,而意义基础哪里来?你一个个人,你这个个人承诺生命的意义基础是你自己发明出来的吗?不可能,是你所处的那个民族的文化世界给予你的,所以民族的问题也就是个人的问题。

我们今天中国人的家庭生活有没有人类生命的尊严感和幸福感也值得考量。前几年有一部电视剧,叫《成长的烦恼》,年轻的一代总是跟他们的父母讲:“请你们多看看这部电视剧吧,对你们有好处。”“好处在哪里?”“向美国的父母学习,他们那么平等地、民齤主地对待自己的孩子。”那么我也听到过这样的劝告,我也去认真地观看,要找出作为中国父母的种种缺点,后来我找到的是我的优点和美国人的缺点。为什么说他们是有缺点的?其实我并不是反对父母应当尊重孩子的人格及其独立,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这个普遍的道理不能只是一个形式的理性,或理性的形式。我们人类的生活、社会关系它的真实基础不是那种形式的理性、那种形式的规则,哪怕是及其公正,在这个形式上及其公正的规则当中我们并没有人类生命的意义和幸福感。为什么?比如说你要尊重孩子,是啊,向美国父母学习,然后你的孩子深夜不归,你急得要死——这是很自然的,然后打110也没找到,那你这天晚上是无论如何不能进入梦乡的。然后终于在早晨的时候他回来了,那你一阵幸运的感觉啊、那种高兴啊,那就是他没死掉,这是马上就来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是极度的愤怒,当你这个极度的愤怒暴露出来的时候,他对你若无其事地笑,他说:“你凭什么对我发火?这是我的人身自由、我的权力,你得尊重我。”如果你是父母你能接受这种回答吗?在形式理性上你必须接受,但实在来说在形式理性的层面上我们就把父子的关系或母子的关系变成了一种法律形式上的一种契约关系,一种彼此平等的契约关系。如果你的孩子以一种类似的口吻和你说话,告诉你的义务在哪里、他的权利在哪里,你能不能接受?作为一个中国人就很难接受了。于是我再度地想起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当中的那句话是极其正确的,他说:家庭当中,成员之间的关系不是契约关系,而是一种伦理实体的关系。我们现在就开始讲哲学原著啊,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大家大概从来没读过,没时间去啃,以后有机会可以去碰一碰。

看上去很抽象的哲学语言,说的乃是人类文明最根基的东西。他说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不是像英法哲学所讨论的那些纯粹契约的关系,因为这就不是真实的family,所以整个family的基础乃是一种伦理实体,于是他接下去说:男女之间的婚礼在教堂中举行是完全正确的,因为这种联系和纽带是神圣的,在教堂中举行婚礼就是在上帝面前举行婚礼。我当初读大学的时候读到这一段我又想起:啊,黑格尔真的很保守啊,怪不得老年黑格尔是一个哲学上开始保守了、丧失了革齤命性的哲学家。那个时候读哲学就是简单地划分、区分革齤命性、保守性、反动性等等,不懂啊,后来大了懂了。读研究生、读硕士的时候也不太懂,读博士的时候就有点懂了,现在大体懂了,就是说黑格尔这段话讲得是极其有道理的。我们这个时代却没有按照黑格尔所设想的那样,在一个资本原则的世界当中继续守住那一份伦理实体,作为我们人类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注:即我们这个时代不是黑格尔所说的那样),我们这个时代把我们都放入了契约局面上,我们丧失了根基。于是,一对男女青年,他们如此相爱,爱得要死要活,最后他们决定结婚——这是很自然的,按这种爱情的本性,最后他们决定结婚。结婚的时候当然要去办手续、要登记,那么他们觉得很好,领一张红证书,这是很高兴的事情。但是他们在领证书的时候一定会有这样的官员、公务员跟他们讲——在现代化的社会里要有最起码的法律常识—— “你们要结婚了,我祝贺你们,并提醒一下你们是不是应该办一些必要的手续,比如婚前财产问题?”面对这样的提醒和建议,这一对如此相爱的男女是何种感觉?是这样一种感觉,就是说他警告我们现在就应该在还未结婚的时候为离婚作准备,于是他(们)突然发现婚姻然来是这样一种东西:契约。既然你订了这份契约,关于契约当中所涉及的有关条款你都得看清楚,然后遵守。所以我说,在这样一种现代的观念当中铲除了那个家庭的伦理实体的基础。

人们现在喜欢讴歌进步,这个进步是资本带来的、科学带来的。我们在形式上越来合理了,我们的个人主义是堂而皇之地合理的个人主义,我们只知道这样一件事情,于是这个时代开始放逐真理。我们很难想象在那样一种契约般的夫妻关系中有一种真正的幸福感。我们很难得的、好不容易获得的一次人生,又那么短暂,我们在这个人生道路上始终被那种形式理性所摆布,我们不能接受的。我们追求幸福而这是真实的,它不是契约给予我们的,也不是靠契约来保证的,是不是这样?这一切哲学都加以思考。哲学思考的立场是民族的立场,因为今天还没有说世界上有一个全球统一的文化,所以哲学所思考的民族的安身立命之根本也就是每个人之安身立命之根本,所以哲学和每个人密切相关。今天我如果在这里讲的是计算机科学,恐怕我不需要费许多口舌来跟大家讲计算机科学跟各位的关系如何,这个关系每天都能感受到,我们现在有时候甚至离开电脑都不会写文章了,我们通过E-mail和朋友联系,我们聊天也在家里,虽然形单影只,但是我们在网上与世界连成一片,所以这个计算机与我们的关系不需要解释,但是哲学与我们的关系却要我费那么多的话来讲,(因为)它是隐秘的、不被觉察的,但是它是更真实的、更根本的。哲学是人类最古老的学问,它是人类各种知识体系、各种具体学科从中产生出来的母亲,而就是这门最古老的学问也是今天最边缘化的学问、最孤独的学问,这就再一次表明了当代人类的浅薄。

在当代科技进步和经济发展的这种文明繁荣的表象之下掩盖着一种深刻的衰退,这种深刻的衰退已经严重到如此的地步,以至于有一个德国的思想家叫海德格尔,他把它概括为“当代人的无家可归状态”。当代人无家可归状态本需要一种精神来拯救,而精神在哪里存在?绝不在科学之中。在人类到目前为止的历史上,还只有三种形态是安身立命的:一是哲学,二是宗教,三是艺术。资本来到人世间之后,自然科学得到广泛的技术上的应用之后,一个科学的、实证主义的世界,一个资本原则的世界展现给我们,但是在这个世界里面我们却没办法安分精神,于是我们就理解了并且读懂了荒诞派戏剧,比如说《等待戈多》这样的戏剧深层的意味,这种荒诞派戏剧共有一个同样的主题,就是当代人生活在这样一个舞台上:这个舞台的整个背景是物质的东西、非精神的东西,而这个人却想成为精神的存在。这就是这个演员、主角和他的整个背景的荒谬关系,这就是现代荒诞派戏剧的真实主题。《等待戈多》中的主角是要想成为一个基督样的存在,但是他成不了。

千万不要以为哲学是关于科学的概括和总结、科学的科学、最高的科学,谁要你这种科学?自然科学家自己在那里努力着,社会科学家也在那里进步着,然后他们有所成绩,要一个所谓的哲学家把他们的知识再加一个高度的凝炼和概括,这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哲学了,哲学并不是这样的。这句话恰好把哲学讲错了、颠倒了,哲学与科学的关系恰好是:哲学乃是科学的基础和前提。所以科学是一种貌似客观的知识,好像与人文精神毫无关系的巨大的自然科学领域,其实它的根基是人文的、是精神的东西,而这一点一直被掩盖了、被遮蔽了,并且被那种计算机语言用来运算科学命题的形式彻底遮蔽了。所以今天我们学习知识的时候,我们绝不会把它看成是人类精神的骄傲和它辉煌的成果。而这种冷冰冰的逻辑的东西是可以用计算机语言加以表达和运算的,这就是知识之为知识在今天的形象,而我们就是这样从中学里边走过来的。我们如果在学到一条物理知识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它对人类整个思想发展的意义,它对人类精神成长当中突出的意义的话,我们其实只是学了个干巴巴的逻辑的推论方式,我们没有被这种知识的进展的精神内容感动过,于是我再一次要讲:今天人类重新寻找他的精神家园是需要哲学的。所以有一个当代的哲人他是这样给哲学下定义的:什么叫哲学?在今天,哲学就是怀着乡愁寻找家园。好,休息一下。

各位同学,我们继续讲课。我们刚才大致地描述了一下人类在当今的基本处境,我们从近代以来获得的一个进步观念,这个进步观念本身受到了质疑。当我们把这个进步、我们看到的实际的进步无非是物质财富的不断增长、以前所未有的、史无前例的速度增长这一点之外,我们没有办法给进步以精神的意义,于是“进步”这个观念本身被质疑了。重新认识资本的本性以及对资本采取一种批判的态度这是当今哲学的主题之一。所以1999年剑桥大学文理学院在整个剑桥大学发起了一次调查、测试,就是在一个新的千禧即将开始的时候评选刚刚过去的那一千年中的伟人、千年伟人,后来投票结果第一名是马克思,第二名才是爱因斯坦,那么这个范围似乎太小了一点,于是马上就有英国ььC广播公司利用全球互联网向全世界征求投票,投票结果仍然是第一名马克思、第二名爱因斯坦,千年最伟大的思想家爱因斯坦屈居第二。那么我们要问为什么?如果说爱因斯坦在一种极为深刻的层面上改变了人类对待自然的看法和理解的话,那么马克思是在一个更为深刻的程度上,其深刻程度迄今为止没有被超越过,就是阐述了资本它的来历和本质,以及通过这种阐述描述了人类未来的前景,而这种思想、这种力量在西方世界普遍地被感受到了。在这一点上,我作为中国人有一点汗颜,马克思、马克思主义这个名称在中国是什么?很落伍的一个名称。马克思在中国实际上没有得到尊重,就好像整个哲学在中国没有得到尊重一样,而哲学当中恐怕最糟糕的、最令人厌烦的就是马克思主义了,而一个宣判西方资本世界必然灭亡的思想家却得到了西方世界最高的尊重,这一点是应当引起我们的深思的。所以对资本的分析和批判其实是为了探讨人类的未来,为了摆脱无家可归的状况,是摆脱我们这个世界根基上的虚无主义,我们这个文明世界的根基是虚无主义的。我给大家介绍这个观念的时候不需要多少哲学上的准备,我们当能明白它。这个世界的原则是什么?资本。资本是一种什么东西?它就是数量上的不断自我增值。就是说资本如果它一旦停止增长了,它就一下子死掉了。你口袋里有20万,如果你不能让它增值,这20万就不叫资本,叫什么?消费经济。但是当代人类经济生活的基础是不是消费经济?不,是资本的增值。资本的增值是当代经济生活的基础,它只要一旦停止增值,当代经济生活就垮台,所以股市一旦暴跌,整个国家或者整个世界上相当一部分国家都陷入了经济危机。所谓股市的暴跌等于资本的增值停止了,是不是这样?所以911事件之后,一个象征性的事件是美国有两个领袖分别出来讲话,第一个出来的当然是布什,他宣布了要复仇,宣布这是战争行为,宣布美国要动员自己最强大的军事力量要打击恐怖主义,这是国家代言人。然后第二个紧跟着出来公开发表演说的是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格林斯潘发表的演说是尽管有了911恐怖袭击事件,但是美国的经济绝不会垮台,美国的股市将正常运转。他这样的话以一个权威的口吻说出来是为了安定全体美国老百姓的心:“别慌!”为什么别慌?因为你慌在哪里?慌张资本停止增值。“不会停止增长!”于是他发表了这番演说之后股市重新开业,在一阵锣响之后全体鼓掌。这两个事件我们联系起来一讲,它是极富于象征性的。美国整个国家使其为之服务的最后的东西的东西是什么?是美国在整个经济格局当中的高位次的资本保持其位次和增值的可能。所以资本就其本性、就其原理(来说)是一个没有制动器的火车,它不用启用制动器,它必须有高速的速度,速度慢了还不行,速度比较慢的小火车就会被大火车吃掉。那这就好像仅仅是经济学界的事情,不,也是诸位阁下自己的事情,你也必须保持那个增值的速度。有人问我:“你王德峰家里有多少积蓄?”我说大概有若干若干。“你是怎么处置它的?”我说:“放在银行里。”“啊?怎么做这种事情啊!你得理财!”我说:“什么叫理财?”“理财的意思就是你那个多余的钱、现在还闲置的钱让它成为资本来增值。”我说:“那么你叫我做资本家啊?”他说:“你这个观念太陈旧了吧,现在人人都要回理财,人人都要善于把自己赚的钱变成资本来增值,这样才能保持你的那一点富裕程度,因为你不让它增值它就死掉了,死掉后就会很危险,在某一次经济危机当中你王德峰积蓄的那点钱很快在一夜之间变成废纸,所以你必须要买房地产,或者炒股票,或者买各种保险。”他反正让你的钱进入金融、进入资本的市场,所以金融学是当代之显学。理财专家是很受欢迎的,就是说它正是说这个资本正是当代文明世界的一个根本要求。这是资本的这样一个原理。那么我们问:这个数量增长里边有什么精神价值目标?没有。于是进步变成了资本增值这样一个数量上的增长,它是极端抽象的东西,于是世界既然以这样一个原则作基础,我说它在根基里是虚无主义的。

我现在教育我的孩子是极为困难的,因为我丧失了话语,我出于失语状态。为什么是失语状态呢?因为我除了告他你为什么要好好努力读书,你唯一的理由只有一条:你以后得找个饭碗,你以后得自己买得起房子。你还能有(其他)任何理由?我跟他讲你应该为民族的命运、为我们民族的改善(而努力),我们民族近代史以来遗传下来的基本课题没有解决,你得推动民族进步。他听得茫茫然的,因为它不是生活中能体会到的东西,所以这一点让我们感到处于失语状态。其实不光是我失语,整个世界一谈到精神价值的东西通通处于失语状态,最后只剩下抽象的自由主义。自由主义的唯一理由就是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而这个自由就是意味着你发挥你的自由、不要影响别人发挥同样的自由就够了,这就是剩下的人与人之间的唯一关系了。我们不要谈真理,真理你可以谈一千零一夜也谈不出名堂来,你保持你的纳粹主义,我保持我的共产主义,他保持他的民族主义,他保持他的自由主义,各个都相安无事,这是青菜萝卜各人喜欢。于是我再度地说:真理被放逐了。价值的领域变成了口味的领域,价值的问题不是真理的问题,而变成了个人主观喜好的问题,(这)是不是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呢?

那么在科学的领域当中,我们用技术的语言阐述一切自然的秘密,好像自然界之中的真理完全是用技术的和数学的公式来表达,自然与人的关系是人用技术去处理它、征服它,它是一大堆质料,在科学的领域里边我们同样放逐了真理。我们用现象的奇异性和因果联系来代替对自然奥秘的真实的探讨,这就是近代以来的伽利略的物理学开创的一条路数。所谓自然的科学,它所获得的关于自然的知识——所谓真正的自然知识——它不带有任何思辨的成分,而只是具有一种形式,那就是它可以纳入逻辑运算。它不问what,它只问how——如何。这就是当今的自然科学,以一种量化的态度来看待自然和描述自然。那么我们追问一下:人们为什么觉得关于自然的“真理”——当然这个真理要打引号——的何所表达是应该表达在数学公式里的?这个想法的理由在哪里?我们今天是不是都这样想的?你们学物理学或者学化学都学过,是吧?无论是物理现象也好、化学现象也好,它作为关于自然的所谓“真理”通通是可以纳入数学运算中来的,然后它在现象界中有它的预测功能。给定甲、乙、丙三个条件,一定出出现丁、戊这样的结果。给出ABC三个条件,我通过计算,一个结果出来了,而且屡试不爽,这就是科学它的全部真理。那请问:量化地描述自然这样一种自然科学现在的基本价值目标它意味着什么?比如说中国人自己的科学思想,在西方科学面前就显得不再是科学了,它和巫术好像差不多了。但中国的科学——其中最典型的是《周易》——你能说它全是巫术吗?但是它不是量化的,对吗?它不是分析性地借用一个数学公式来描述的。这个问题我们现在不展开来讨论。我们看西方自然科学,它独为知识的唯一典范,它代表了一切真实的知识,于是你研究社会现象时你同样要把这种研究对象能够纳入数学运算中,于是才能够具有科学的境界,所以经济学、社会学通通开始用数学的方法以证明自己作为一门科学日趋成熟,所以整个科学的状况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就是量化的态度、数学描述的态度,放弃对事物的本质的思考。那么问这种态度本身来自哪里?这个态度很简单,来自控制的要求——Control”。你要数量地描述自然,你只有一个理由来解释你这种要求——你为了支配它。所以物理学的知识也好、化学的知识也好、或其他生物学的知识一旦能够用数学公式加以描述的话,这个现象就被控制了,它就是可以被支配的东西了。所以我们对待自然的态度是一种量化的态度,它才在本性上是支配的态度,即技术的态度。技术就是支配。我们追问:这种技术态度是不是天然合理的?它就是真理的本来面目?人类以往在黑暗中摸索了那么长久终于发现唯一的真理乃在于数学地描述对象?(注:反驳十九世纪的开创实证主义的法国哲学家孔德,他主张科学是万能的,认为人在童年时是“神学家”,在青年时是“形而上学家”,到了成年才是“物理学家”,且个人的思想成长的阶段和人类的思想的发展阶段是一致的。科学应当只问how、不问what也是他主张的,即不关心事物背后隐秘的原因,只注意经验和实验向我们提供的现象关联。)我们曾今这样地欢呼近代自然科学的辉煌成就,我们把自然科学它的原则等同于真理本身,其实在背后有一个更为深刻的基础,就是我们在对待世界的一种近代态度是支配和被支配的关系。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如此,人与人的关系中亦复如此。我现在不用拿着一根鞭子来奴役你,我拿经济学的一个表来奴役你。是吧?它其实还是支配和被支配的关系,技术就是意味着这个东西。所以技术在本性上、逻辑上先于自然科学。自然科学就其本质来说就是技术,不要把它误当成真理。大家今天听我这一番奇谈怪论,我是有意的,要把这个突出的背景拿出来给大家看一看,看一看以便以后来反驳我。你们可以继续站在自然科学的基本立场上来捍卫当代真理观,然后我反驳你们,这就是哲学的思考开始运转、开始活动起来了。你比如说,中国人都知道这个事物有寒性的和热性的这样的区分,这种区分奇怪不奇怪?对中国人来说很自然,对西方人来说太奇怪了。你劝一个西方人说少吃一点桔子,吃多了会上火的,你用英语怎么讲?“Hot”。他说:“这个桔子和那个梨子摸上去温度差不多的呀,你为什么说这个桔子是hot呢?”他不知道hot是什么意思。你说这个柿子不要和那个螃蟹一起吃,因为这两个东西都是寒性的,你说“cold”。“它不冷啊!”他不能理解这一切的。然后我们中国人自己说:“噢,我们这个不是科学,我们这个东西全是瞎胡闹。”这绝不是瞎胡闹。这就是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科学就是西方式的自然科学,(它)是唯一的科学,就是说那种量化的、用数学方式理性地描述世界那就是唯一的科学?我们对世界、自然奥秘的探索就是按在数学轨道上不断地去把物理现象、化学现象、生物现象通通纳入数理的逻辑当中去,这就是唯一的科学之路吗?我们身处这样一个原则当中,我们没办法批判它,而哲学始终在考问这一个问题,而这种考问是有必要的,因为科学的态度不仅是我们一种方便地处理事物的方式,而且科学的态度反过来影响了我们人生的价值。我并不是在这里把科学当做一个敌人来讲解,而是说科学主义是一个敌人,我们应当重新把科学和技术纳入到一个更高的文明价值当中作为一个方面和环节,而不是让它支配我们。我们听说过“异化”这个概念吗?“异化”是一个哲学的概念,意思是这样的:它是从你那里生长出来的,一旦它长成以后它反过来支配你、反对你、控制你。这个过程叫异化。科学与人的关系现在已经发生异化了,越来越明显的异化。我们用技术给生活带来普遍的方便和效率,但是我们就是技术的奴隶。所以这种状况要有一个根本的改变,那就是文明要在根基上发生改变,而这又是哲学的一个基本课题。

这些我都是举例子让大家领会哲学是一个什么学问。那么我们接下去讲得具体一点,我们已经进入了第二部分:哲学思想是知识体系的基础。

科学是从哲学里生长出来的,然后科学现在开始取消哲学,但是哲学又在批判科学,现在的状况就是这样。那么哲学批判科学的根据在哪里?理由在哪里?因为哲学第一句话要跟科学这样讲:你的前提和基础通通是我提供的,然而我只是提供了这一方面的前提和基础,你信以为真,以为全部在这里,你发挥到后来就把我扔掉了,那么我现在要修正这一点。哲学和科学当下的关系就是如此。那么我们先来说第一点——为什么说科学是从哲学中产生的。我们刚才讲了现代的自然科学通通使用数学的公式,是吧?就是说数学代表一种理性的形式,我们只有把自然现象——不论是物理现象还是化学现象——能够纳入一个理性形式,即数学的形式当中当中加以处理的话,我们就算获得了这方面的知识、可靠的科学知识。那么我就来追问:让科学获得它重要的基础的那个数学本身来自哪里?来自哲学。我们在这一件事情上要回溯到非常长,那是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听说过这样一个学派——毕达哥拉斯学派吗?实际上这个哲学学派它最重要的、它的宇宙观产生一个最重要的结果是什么?几何学、数学纯属于一门学问。这是第一个例子来证明科学是从哲学里面出来的,因为科学的工具数学是是从哲学里分化出来的。那么数学成长为一门学问这件事情在中国一直没发生过。我们中国古代在数学领域当中有不少成就,你比如说毕达哥拉斯定理,中国有勾股定理,是同一条;你比如说中国有祖冲之计算圆周率,计算到小数点后面好多位,在当时世界上是领先的,所以中国有几何学的、数学的零星的知识,这些零星的知识的形成和提供方面一向不落后于其他民族,但是你绝不能说中国有一门数学这样一门学问。要成就一门学问意味着什么?你比如说现在我们开始上几何学课。几何学它的基础究竟在哪里?人们告诉我们、教科书告诉我们说几何学的知识起源于古埃及人丈量土地的需要,古埃及人因为在尼罗河畔,他说尼罗河的泛滥是定期要泛滥的,泛滥之后、河水退下去以后土地原来的界限都模糊了,要重新丈量,是吧?(当然),在私有制的前提下。那么重新丈量的需要就催生了一门(学问)叫几何学。其实没有催生出几何学来,会形成几何知识来,但是做不成学问。几何学这门学问不是古埃及人们创立的,而要到古希腊才可能创立。古希腊哲学家向东方去留学,特别是到巴比伦和古埃及学到了不少知识,天文学的、几何的知识,但都不是学问,都是零星的知识。然后古希腊有些(哲学家)把它们做成一个一个的学问。这里边有一个重要的前提是什么?古希腊的哲学。古希腊因为有它辉煌的早期的哲学形成,才有数学、几何学。诸位怎么理解这一点?它不是你去读历史书读出来的,你去体会这件事情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开始上几何学课。我们假定我现在坐在这里是几何学老师,我至少得讲一些最起码的几何学概念,是吧?点、线、面、体,是吧?然后讲若干条几何学的公理。讲点的时候我说:“点是这样一种东西:它绝对没有长度,更没有面积,更无体积。是吧?它纯粹是一个位置。”这个说完了。“然后线是什么?那一个作为纯粹位置的点的移动造成的线。那么面是什么?那是一个纯粹没有面积、体积的线一移动就有面积了,面出来了。面是绝对没有体积的,但是它一移动,变成了体。”这样几条一讲,学生在底下听。我讲的时候我要借助直观,那么我就用一块黑板,黑板上先点了一下,然后再把这个点移动一下——一条线,再把这个线移动一下——一个面,大家就听得清清楚楚的。突然有一个学生举手了:“不对,老师。”我说:“什么不对了?”他说:“不!你仔细看看那哪里是个点啊,你这里是一个体。”因为我用粉笔嘛。“这个粉笔在黑板上一点,它难道是一个点吗?你用一个电子显微镜放大一看,还了得啊,这里边是山川、平原、高原、山脉,哪里是个点,你没给出过我任何一个点。”这时候我面对这样一个责问我只能哑然失笑,那么我就得跟他再讲讲哲学了,我说我要这块黑板只是为了方便,讨论几何学其实讨论的是各位心中共有的东西,我在黑板上用粉笔示范一下而已,这个示范不说明其他,只是提醒大家这里是个直观,但这个直观不是感性直观,是纯粹直观。点是一个纯粹直观,线是一个纯粹直观,一到感性直观这个线绝对是一个体了,你画任何一条线拿过来看,用钢笔、细铅笔画一条线也是体,是吧?世界上可曾有过一个纯粹的面?在宇宙的任何一个时间和空间上都找不到纯粹的面、纯粹的线、纯粹的点。只有什么?体。而且没有纯粹的圆体、立方体,都是不规则的,是吧?于是我们谈论几何学观念的时候不是这些感性的直观,而是纯粹的直观。那么请问大家纯粹的直观在哪里存在?在我们的心里。是不是?所以几何学讨论的东西其实是各位心里本来有的东西,我不跟你讨论你不知道,我跟你讨论以后你从(心)里边由隐到显地发现了,所以我一讲你不会提我问题的,我刚才假象的那个学生是不存在的。我们现在继续假象,我说:“平行线公理:假如两条直线的线段彼此平行,如果它们无线延伸将永不相交。”对不对?我一说这个话就有学生提问题了:“你怎么知道?你画过多长?”我说:“我从###(注:没听清楚是上海的哪个地方)画到外滩,好像没有相交过呀。”

那位学生就说:“如果过了黄浦江它相交起来怎么办?你知道吗?”这样的学生一旦提这个问题的话我就知道这不行了,这个学生恐怕还没有进入我们这个文化世界,他没有一种纯粹理性的思考,因为我一旦说出平行线公理的时候,这个平行线公理不建立在任何一次经验的基础上,它不是大量的实验的结果,是吧?它不是一条感性的知识,它就是我们人人心中共有的。我一说出来,大家都“同意!”“明白!”“没问题!”直线是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你试过吗?在两点之间可以画无数条线,你最后测量掉一条线说是最短的,你能做这件事情吗?不需要做。我们仿佛是先天地能够认定这一条真理,我们绝不建立在无数次感性实验的基础上、观测实验的基础上,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所以几何课只要一开讲,它就不是一门实验科学,是吧?而是一门纯粹理性的学问,发现这一点的是古希腊人。他发现这个世界、这个宇宙当中每一个事物的相互关系是一种理性的法则,而这个理性的法则本身是看不到、摸不到、闻不到的,而它却是让感性事物如此这般的根据,呈现如此这般的那个相互关系的那个根据、那个相互关系的根据。比如说我看到一个足球,我说这是球状的东西。你怎么知道的?你以为你用眼睛看到的?当然你眼睛得看一看,但是你看到的绝不是“球”,看不到“球”的,我们肉眼作为一种对光线和形状的感受器,我们永远获得不了“球”,而总是如此这般一个形状,但是我把这样几种形状归并为一个“球”,虽然它不太工整、圆整,我也说这是球、那是球,于是那个梨子也是球状的,那个苹果也是一个球状的,桔子也是球状的。这个“球”是观念,是让我们获得这些都是同类的形状的一个基础,而这个“球”这个观念、那个“球体”的观念是我们自身共有的纯粹直观。要讲这个道理不那么简单,我们(脑子里的固有观念)通通是常识,哲学学习最大的敌人是常识,常识让我们以为我看到过若干个球,然后我获得了“球”之观念,我告诉你你从来没有看到过球,你看到的是形形色色之形状,你有一种能力可以撇开此球和那个球之间在“球”的这个原则上的差别。它不太圆整,那个球比较圆整,这种差别你可以忽略不管,你通通叫他们球,这种能力是你内心共有的,正是因为你有这种能力你才会获得“球”和“非球”的这样一个感性差别,光凭你的感官没有这种区别。千万不要以为“球”之观念、“圆”的观念、“方”的观念是大量观测之后找出它们的相似性概括出来的,绝不是,我们相信这种教科书告诉我们的话,那些教科书在哲学上是经不起反驳的。和常识接近的东西不是真理啊,请大家注意。所以你看,如果你相信我们的认识从感性到理性,是吧?然后说感性本身一开始就给理性做好基础,是吧?然后我们抽象、概括,去芜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是吧?然后我们获得理性知识。其实事情正好反过来了,正因为你心中有纯粹的理性,你才如此这般地获得这些感性经验,事情正好倒过来了。几何学从来不依赖于大量的感性直观的经验作基础来概括,绝不是这样的。他(注:毕达哥拉斯学派)突然发现一种伟大的思想,发现理性有自己的原则,把这些原则阐发出来,一个几何学体系就形成了,然后即使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它相应的、对应的证实它的感性事物的话,有一天会找到的,我走在它的前面。事情原来(就是)这样的。然后下面才会追问:人先天共有的、人心共有的那个理念本身来自哪里?这是下一个问题,但第一步你得懂(上面)那个道理。两条直线彼此平行,无限延伸将永不相交,你应当知道它绝不依赖于感性经验。那么它依赖于什么?这是一个几何学的问题,是吧?那么这个几何学问题说明了什么呢?只是因为有了一种对纯粹理性的发现,学问才出现,一个所谓“学”才出现,一个知识体系而不是零星的经验知识,而是把各种零星的经验知识概括到一个体系、一个公理体系当中去成立为一门学问,这件事情是哲学的结果。古希腊人发现了纯粹理性,发现这个纯粹理性是世界自身的法则,它看不到、摸不到,但它支配着这个世界,这一个发现是哲学的发现,然后才成立学问。古希腊人做到了这一点,其他民族没有做到这一点,于是其他民族没有数学之为学、几何学之为学。所以这是一个请大家能够理解、深思的一个问题。

还有一个,比如说我们要进一步地说明一些问题的话,就是说我们哲学研究什么呢?你要学习哲学的第一条信念——哲学绝对不是对经验作概括,哲学是讨论经验成为可能的那个根据,就是让经验成为可能的根据。这句话怎么理解?我们不要以为感性经验它自身就是什么实际的、第一性的、自在的成立在那里,你只要眼睛睁开来看就有了,你的五官感觉张开来获得它,一条经验就给你了。没有,它不叫经验,它叫一堆知觉状态,很混乱、很混沌,经验一条也没有出现过。经验是被建立起来的,我们用英语叫“established”。那么“建立”把那么多感觉材料做成一条经验的那个东西时哲学要讨论的。我要讲的第一个就是你要了解什么是哲学,它是一门怎样的学问。我这第二部分的第三点“哲学对经验之很据的思辨。”你比如说现在我们牵一只动物进来,一只猫,牵到我们这个教室里来。它肯定和我们人有类似的五官感觉,是吧?它能看到颜色、光,感受到光,看到形状,闻到气味,听到声音,种种这一切感觉,但是它看不到一个一个对象,这个桌子、那个椅子、那一个个人,这是##,这是窗户,这是门,,如此这般一个客体世界它没有。假如我们的全部知识产生于感觉的话,那就意味着我们说了这样一个道理:我们人的知识是可以还原成一片混沌的感觉的。因为假如我们只有感觉的能力,那么我们获得的是一个流变的、混沌的世界,就是各种光、色、影、形构成的杂多的知觉状态,你不会有对象,一个一个“object”,没有的,这一个个对象是被你做出来的,不是感官做出来的,靠心去做的。所以知识恐怕有两个来源——不是恐怕,按照康德分析就是两个来源——一、来源于我们的感官对外部事物刺激的接受,但是光有这个东西没经验弄不了,一条经验也没有,只有知觉状态;还有一个来源来自什么?我们人心把这些感觉、知觉做成一条经验的那个形式,这个形式不是感官给予我们的。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水结成冰”,这个经验我问大家一个问题:“水结成冰”这条经验你是怎么获得的?你说:“很简单,我知觉到先前的水,后来又知觉到冰,然后我就知道水结成冰。”在这条“水结成冰”的经验当中你悄悄地放进去一个不是来自感官给你的信息的东西、不是感官通报给你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当你说“水结成冰”的时候你就把先前一个知觉状态和后来一个知觉状态看成是同一种东西的两种形态,是吧?你怎么知道这是同一个东西?这一个“同一个”东西是谁告诉你的?不是感官告诉你的,不是你的肉体感官接触外部世界就会知道这一点。它虽然变化,从液态变成固态,但我总相信它还是同一个东西,这一条信念绝不是感官给予我们的,于是一条简单的经验你看都还有另一个来源,它是被建立起来的。那么大家可能觉得我这样说话有点武断,“我的理由很简单,还是感官告诉我的,因为这个水本来在盆里面,比如说这个脸盆里,我明明守住没走开,守住没走开以后,后来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它结成冰,我当然说水结成冰了。”这看似很有理的论证其实是大有问题,你为什么不说先前那个东西完全消失了,后来一个东西完全重新产生了?这是两样东西,你为什么不这样想呢?你说它没离开过这个器皿所在的空间,你就说它是同一个东西啊?这也不是知觉告诉你的,而是你相信什么?物质不灭。对吧?你不会相信先前的一个东西会彻底消失,然后后来的东西是无中生有,你不会这样想,是吧?你不会这样想这一条信念又是谁给你的?是你的感官给你的吗?实际上是一条信念,我们凭这条信念获得一条经验叫“水结成冰”,这个信念实际上表达出什么?实体,“substance”。实体是一个范畴,这个##范畴的意义在哪里?我们向来没有好好搞过、研究过,实际上哲学第一步就是要搞懂这个道理。哲学的“范畴”好像很空洞、虚无、飘渺,大量概括出来的一个东西,最后概括为“物质”、“精神”两个范畴。不是这么一回事情,范畴之为范畴它的真实意义在哪里?它构成经验。它让经验成为可能,让一条“experience”成立了。在“水结成冰”这条经验中如果没有“实体”这个范畴,这条经验不会有。你说你看到它没离开过这个空间,你就说先前的东西和后来的东西是同一个东西,为什么不是先前的东西完全消失了,后来的东西从无到有呢?你才不这样说,是吧?不是空间位移没发生的问题,而是你本有这个信念,本有什么?它不灭。所以实体是这样一条信念,他相信在世界的一切变化当中有保持自身同一的东西,而变化乃是那个东西的样态。于是变化叫现象,实体叫本质。这乃是一条信念。我们还不知道这条信念哪里来的,但是我们没有这条信念(的话)甚至这条经验都没有,请大家注意,这是我讲的重点。你不要以为天然地凭你的感觉能力、知觉能力你就能获得经验,你什么都获得不了,除了混沌的感觉印象之流。混沌的感觉印象之流里边没有一个世界向你呈现出来,你没有一个经验的世界向你呈现出来,我要强调的是这一点。所以哲学要研究的东西恰好是让这条经验成为可能的那个根据,而这个根据绝对不是感觉的对象,你感觉不到实体,你闻不到它,它无嗅无色,它根本不在这个感性世界里边,它却让这感性世界成为一个经验的世界,所以这个“实体”它的意思、全部的意思只有一句话:就是在时间的进程中保持自身不灭。这就叫实体,它是一个纯粹思维范畴,但是经验是离不开那个范畴的,它是被范畴建立起来的。这样哲学就开始了它的思考,于是它就在哲学范畴的领域里边打开了真理的前提,它离开、根本甚至不需要感性经验的证据它就让真理前进、展开,这在科学史上的例子太多了。爱因斯坦提出他的相对论的时候,有人说:“你的相对论得到了一个天文学观测的辉煌的证实,英国报纸头版报道了这个消息。”人家把报纸兴高采烈地送到爱因斯坦面前,爱因斯坦说:“我没有叫你们去证实啊,我又没有叫他们去看,我没有叫他们去做这个天文观测啊,这个道理本身就在那里。”他这样的回答显得非常傲慢,但他是对的。好,今天讲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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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王德峰教授《哲学导论》.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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