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表情

欲望的表情

推开窗，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穆旦

库哈斯的中年性感

蛋壳、鸟巢、水立方，这几个明星大项目给人一个错觉，建筑师拼了脑子需要想出来的，不过是个形状，而且还就是个并不怎么复杂的几何形状。库哈斯说，城市中的设计应该“坚持追求存在于复杂假象中具有挑战性的简单，同时对其最复杂的方面做出公正的判断。”这话说得很体面，暗示大家说简单是很高级的，是极端聪明的简单，是需要具有抓住事物本质的能力才能捕获的简单。
CCTV的形状比水立方当然是复杂了些，不过看起来仍然绝对够“整”。对这个“简单”的坚持，一来是库哈斯明确反对继续模仿美国式的摩天大楼，反对它带来的边角碎料式的城市空间，这个立体城市一样的“摩天环”可以看做是等同摩天楼功效的一个新形式实验；二来库哈斯也是介以表达自己对北京的旧城保护所持的立场，算是个姿态。他自己说，“ＣＣＴＶ试图为有关城市和建筑问题的讨论建立一个新的语境，建立一种普遍的置疑性，也为解决城市日益复杂问题展示了一种新的可能性。”
在这个简单背后，库哈斯对CCTV的复杂性所做的“公正”判断、用以卸下建筑师力所不能及的沉重负担获得创造的自由的判断，是，旧城保护是现代化的一部分。其实我毋宁他说，现代化是旧城保护的一部分。对于一个急于现代化的城市和它的历史过去身份感之间的苦恋挣扎，库哈斯抱有一种与其保护历史不如创造历史的坚硬精神。在中国甚至亚洲充满了现代化的渴望并且不可阻挡地付诸实践的时候，在本土建筑师本能地反之而动下意识地迎合着高速发展中感到眩晕的人民的脆弱怀旧的时候，这个人，这个异乡人，他自由、平静、中立而且有点冷峻地说，放弃个性放弃可识别性随时可以重新书写轻松趋同这些，到底有什么不好呢。
繁荣可以有榜样，但是艺术不能。这个人站在存在的高度去理解当下的合理性，深刻的自由主义从习惯和下意识的本质深度给予他无限宽容的理解力，让他散发出一种理性也疯狂的气味。然而在此之后他依然选定立场，坚定不移。CCTV摩天环，纵有千般解释、万种赞美，说到底，也还是个人意志个人风格赋予的一个偶然，并且打算因为偶然因为不可解而保持新鲜。大家说他是个思想家，其实他终于还是个艺术家：深度理性与深度非理性的惊喜相遇指向彻底自由几近虚无的创造。
库哈斯说，建筑师心中要有一种欲望，并且要善于物化它。欲望这个东西好，好就好在它无根无据不容置疑。它是存在的终极理由，因此它也是创造的终极理由。库哈斯的欲望是有意识的，是思考了社会生活一大圈与建筑师的一切外围责任负担答成共识之后、安安全全体体面面掏出来的欲望，是精致稳妥不怕非难的欲望。这东西被物化之后没什么可说，依然保持着欲望的表情，带有不可抗拒的意志的魅力和礼物般令人惊喜的愉悦；然而与之共生的，还有那些心怀爱情的耐心解释——就算是些借口，也足够让他那或多或少的冒犯显得甜蜜而富有诚意。就像一个有钱男人的魅力不仅在于他是个男人还在于他有钱，库哈斯的中年性感不仅在于他的欲望表情，还在于他表情背后携带着的对这个世界的悉心体会、独到见解。

明星建筑师·比尔巴鄂现象·超凡感官体验

通常和库哈斯列进同一个名单的人还有：法兰克·欧文·盖里（Frank Owen Gehry）, 艾瑞克·欧文·摩斯 (Eric Owen Moss), 模弗西斯 (Morphosis), 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 飞利浦·斯塔克（Philippe Starck）, 彼得·艾森曼（Peter Eisenman）, 奈杰尔·科蒂斯（Nigel Coates）, 奥迪勒‧德克（Odile Decq）, 让· 努韦尔(Jean Nouvel)，拉尔斯·斯伯伊布里克（Lars Spuybroek，N.O.X.），MVRDV，蓝天组（Coophimmelb(l)au，高松伸（Shin Takamatsu）, 亚历山大罗·门蒂利（Alessandro Mendini）……这个名单永远也列不完全，而且列这个名单归这个类的理由说法也可以有很多，简单通俗地，他们都被认为是前卫、先锋、新潮、具有创造性的明星设计师。与其他行业的明星一样，他们中间也有“当红”和“不当红”的区别，有一线和二线的区别。
作为明星建筑师，衡量他们的标准，也和其他行业的明星一样，就是他们本人或者他们的作品能吸引多少注意力。如上所说的这些明星建筑师，他们成就了这个身份的本领便是赋予作品以强烈的视觉震撼力和丰富的解读文本。这正是库哈斯的CCTV摩天环所表现出来的品质：性生活与谈情说爱，两美齐俱才是称职的恋人。
我们引以为自豪的这个信息社会，也曾经被批评为一个过度交流的社会。在面临过多选择的集体失焦的迷惘情绪中，那些“一鸣惊人”的作品很好地承担了聚焦的作用。你可以喜欢它你也可以讨厌它，但是你无法回避它，于是大家面前的选项不再匀整，需要做出的判断变得清晰而集中——这正是人们所需要的。
前两年热得不得了的比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就是因为盖里的建筑，而不是因为任何其他别的什么，成为一个明星博物馆，成为一个人们纷纷想去不得不去瞧瞧的博物馆。参观人数一再突破记录——官方不停公布的新记录，也成为话题成为人们不得不去拜访的一个理由。一个建筑师的一个作品，可以把一个城市变成旅游手册上的必游地，可以让人们不关心博物馆的展出内容而纷纷跑去参观。一个建筑能引发足够的话题足够有明星魅力的时候，它就可以变成一个现象，比尔巴鄂现象。
比尔巴鄂多少有点引爆流行的意味。可以说它重新标识了一个城市的形象，可以说它以节日的气氛狂欢的激情重新演绎了文化建筑文化生活和文化本身的角色，可以说它改写了传媒与建筑的关系它们互相捕捉互为彼此难分你我，可以用很多里程碑式的断语来评价比尔巴鄂现象。但是，在所有这些之前，在一切这些之上，不可以忘记的是盖里作品自身不可阻挡的纯粹建筑审美意义上的狂欢光芒。它能够吸引传媒，是因为它能够吸引大众（我们不去考察传媒与大众的复杂关系，但是鉴于它们如此热烈有效的互动有目共睹我们有理由假定这个关系是健康的）。它能够吸引大众，能够吸引人，是因为它为人们提供了一种不同凡响的建筑体验。
建筑体验不纯然是视觉体验，这是它作为艺术与绘画雕塑的本质区别。它通过人的视觉感官，刺激的却不仅仅是视觉神经的振奋或者愉悦，它刺激的是人们对立方空间对重力感方向感或者直接就是容易被空洞理解掉的空间感的懒惰习惯。人们说，艺术就是将习惯陌生化，将沉为下意识的感受能力打捞。建筑作为艺术需要打捞的就是人对空间实际上存在的无限可能的性状的遗忘，从这无限可能中捕获一种对人的感官最为突发奇兵的挑逗，这里面需要的是真正的艺术家对自身和他人透彻的了解与对空间艺术卓越的直觉。
在这样无中生有的创造中，需要有艺术家个人的内核，这个内核是就是他的欲望，他自己的感官感受他自己的要求。那些动人的房子，那些令人瞩目的房子，你可以说它富有张力，你可以说它形象扭曲，你可以说它创新大胆打破陈规，但是实际上它更接近于建筑师本人的感官冒险。不管这中间经历多少媒介，这个媒介自身是不是已经成为艺术品可供另外的解读，但是艺术有时候不过就是欲望在交谈。

从巴洛克到粗野主义的欲望往事

把巴洛克和粗野主义放到一起是不自然的。因为它们中间总有那场叫做现代主义革命的本质断裂无法超越。但是它们都是发生在商业对艺术的温柔收购之前——顺便说一句，艺术以这样商业的温和的方式亲民而不是以矫枉过正的意识形态的政治的方式走下圣殿，这让我忍不住要赞美时代——它们都是在此之前的建筑最富欲望色彩的表情。
十七世纪巴洛克风格和十八世纪初的洛可可风格，它们被标识的特征都是极度、过度装饰。前者更被认为是追求动感追求怪异形态，后者则是更简单纯粹地追求纤巧浮华。我们可以追究它精深繁复的宗教文化背景，也可以从欧洲建筑潮流那一脉流转的变革节奏来解释它们生发的合理性：从希腊罗马那永远在记忆中晴空万里的童年，到漫长的停滞然而却停滞出了一种自然化的风度的中世纪，再到春雷夏雨一般的以复古名义革新以技术进步联盟形式整合的文艺复兴，终于再到繁花锦簇的巴洛克洛可可——你不难体会出一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韵律跟美感。大自然和人类文明忍不住不期然地，就会暗合出一串和谐的脚步。
然而单纯、表象、不追究原因、不回忆历史、不理会文脉，在一幢洛可可风格的教堂里，通过你的眼睛，你的还没有被命名的感官受到的是一种深入肺腑难以名状却无可抵挡的笼罩、催眠、迷幻跟升腾。那是一股介于宗教与巫术之间的感召或者蛊惑，圣母玛利亚和女妖莎琳之间的圣洁或者妖娆。煽情，要么是天国的云熏雾绕，要么是闺房的香轻玉佻；宗教或者性，这两者从古希腊时代就被连接在一起以获得一种超越日常经验的感受。
要说的是，这一支煽情的细流大概从古希腊时代起就一直时隐时现但是从未停息地流了过来。走过草叶也多情的新工艺运动、走过海底生物一样斑斓恣肆的安东尼奥高迪，一场带有鲜明左派色彩的运动告诉我们，是时候了，走向新建筑。
煽情建筑在这一刻的转变，有一种从细腻阴柔的女性性感转向粗暴锋利的男性性感的意味。仅仅是说这一刻，因为在这之前或者在这之后，在不变革的平稳状态中，任何一种风格都波动式地或者多样性地，获得了它自己的阴阳平衡。
把后来的国际风格说成是性感实在违背了我们的感受报告，但是并不怎么牵强的通感就足以让我们把现代主义初期充满结构美感建设性美感的杰作说成是阳光少男，而那伴随着法国六八红潮英美摇滚兴起青春期冲动颠覆地球而昙花一现的粗野主义，我们简直没有办法不把他看成是性感朋克。
据说在宗教之后，博物馆以一种低调的姿态取代了教堂地位。因为对于审美价值的公布宣讲承担着亚宗教的义务。有一对曾经著名的粗野主义风格的美术馆，伊丽莎白女皇馆（Queen Elizabeth Hall）和黑沃德美术馆（Hayward Gallery），泰吾士河边上他们就站在泰特新馆旁边不远处。有人说赫佐格与德穆隆留下的大烟囱，是对河对岸圣保罗教堂穹顶公然竖起的中指，但是当你回头望去，它那欲望的表情是精心处理过的赤裸裸，倒不如两栋灰旧紊乱的老房子透出一股赤子的绝望跟奋不顾身。
有一个法国总统说，一个人如果二十岁的时候不激进，说明他没有心，如果三十岁的时候还激进，说明他没有脑子。激进值得怀念，但是并没有怀念中那么好。我们应该欣喜地看，赫佐格还是库哈斯，看他们的中年性感，他们精致体面的头脑，他们精致体面的欲望。我们应该更欣喜地看，这个社会令人振奋的激励机制已经让更多的建筑师演绎出更多富有挑逗性的欲望表情，总有一种表情打动我们，引领我们走进超越平庸新鲜愉悦的空间体验。片刻的眩晕让我们忘却存在，或者它就是更确凿的存在本身。

本文来源：https://www.2haoxitong.net/k/doc/b36c71b74b35eefdc9d3335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