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我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爱情主题

略谈我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爱情主题

杜景华

【专题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专 题 号】J2
【复印期号】1982年13期
【原文出处】《社会科学辑刊》1982年02期第141～148页

    恩格斯曾指出：“人与人之间的、特别是两性之间的以感情为基础的关系，是自有人　类以来就存在的。”(《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学作品，　既然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反映的产物，那么也就可以说，自有文学以来，男　女间的爱情问题，就以当时能有的形式在文学中反映出来了。综观自先秦到清末的一部　古典文学史，就会发现，爱情作为题材进入文学作品，大体经过了这样一个历程：先是　由对纯贞爱情的歌颂以及对破坏、阻挠爱情的行为和势力的控诉、批判、斗争，从题材　到主题，体现了爱情主题的单一和专一；随着以私有制为基础的封建社会的巩固和强化　，爱情与婚姻逐渐分离而与政治结伴并行，反映在文学作品中，爱情的题材所揭示的主　题再不是单一的爱情，而是对爱情的追求和与旧势力斗争的紧密结合；待到后来，爱情　只是作为体现政治主题的一种题材了，若为自由故，价值高于生命的爱情，也是皆可抛　了。本文试图结合历代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对上述问题作一粗略分析。
    　　　　一
    关于以爱情、婚姻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在我国最早的诗歌选集《诗经》中，就占有相　当的比重。特别是作为“民俗歌谣”的《国风》里，更是屡见不鲜。在这类诗歌中，其　主题依作品所反映的内容而有种种不同。有思夫的缠绵怅惘，有对负心男子的批评怨懑　，也有对阻碍、破坏爱情的势力的揭发指控，还有对不合理婚姻的疾恨不满。如果说以　上所指是属于对纯贞爱情的刻意追求的话，那么另一部分则完全是表现男女相爱的真挚　纯洁以及爱情所予以人的幸福了。如周南的《关睢》、《桃夭》、《汉广》，召南中的　《摽有梅》、《野有死麇》，邶风中的《匏有苦叶》、《静女》，郑风中的　《姣童》、《出其东门》、《野有蔓草》、《溱洧》、《风雨》，唐风中的《绸缪》，　秦风中的《晨风》，陈风中的《东门之枌》、《宛丘》、《东门之杨》、《月出》、　《泽陂》等等。在《静女》(邶风)中，就是刻画了两个相爱的青年男女形象：

    诗中的女主人公虽没正面出现，但从男主人公对她的想象，以及女子所赠的彤管、荑　草在男子心里所唤起的无比美好的感觉，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美丽而多情的少女形象。那　些描写青年男女的天真烂漫，陶醉于爱情的幸福之中的诗歌，读来令人神往，真有如见　其面，如闻其声的身临其境之感。如郑风中的《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 (古兰字)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洧之外洵汙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汙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这里绘声绘色地描画出青年男女相会的情景，不仅环境、场面历历在目，而且清澈的　溪水的淙淙流淌声不绝于耳。似乎看到了岸边的绿树，草丛中绽开的鲜花，男女在河边　草地上追逐、嬉笑、戏谑、互相倾吐情肠的悄声细语，以及互赠定情礼物的芍药散发的　芬芳，无不给人以清新、愉悦、合谐的美的享受。
    在这一类诗歌里，所表现的只是爱情的本身，既无社会政治气氛的围笼，又无恶势力　的暴风雨对爱情之花的摧残。有的是和暖的阳光，有的是幽美的自然，有的是爱情的甜　蜜。至于社会对他们爱情持什么态度，从字里行间是没有任何流露的。因此，许多研究　者把这类诗歌标为情诗，我认为是不无道理的，也可以说是恰如其分的。
    这种对爱情的描写、赞颂，在汉代的古诗十九首中，也是很突出的。从内容上看，多　是通过写相思来反映和表现爱情的真挚、忠贞和专一，在活泼生动的形式中，寄寓着深　沉的思念之情。在《冉冉孤生竹》中，把爱情喻为“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诗中　写女子思念情人的心情是“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迢迢牵牛星》中的女主人公　把与自己心爱的人的分离比做“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而且思念之情达到了“终　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的程度，在描写他们相爱而苦于不得相聚的情景是“河汉清且　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客从远方来》一诗中的女子把他们之　间的感情比做“以胶投漆中”，是任何力量也分不开的。
    古诗十九首，实际上也是民歌，郭茂倩《乐府诗集》就曾收了其中三首。乐府民歌中　的爱情诗，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此前相较，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大有长进。《上邪》　中，写到对爱情的坚贞不二，真是海枯石烂心不变。诗中写道：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信誓旦旦，语言铿锵，永恒的爱情，地久天长。给人以鼓舞，给人以力量。这使其后　的那种封建等级观念束缚下的门当户对的婚姻，散发着铜臭气味的资产阶级买卖婚姻，　相形见拙。我们在南朝乐府吴声歌曲《子夜歌》、《子夜四时歌》、《华山畿》等爱情　诗中，不论从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可看出对汉代情歌的继承关系，而且所表达的感情　更为真挚和强烈。《子夜歌》明确地提出了“两心望如一”的要求，并从女子的内心发　出的“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的怨叹，可看出是一种对爱情基础上婚姻的一种强烈　愿望和大声呼吁。她希望自己的情人“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这不仅反映女子对　于爱情的专一、永恒的一种向往，也蕴籍着对女子的低下的社会地位的不平。《子夜四　时歌》中，女主人公表示：“渊冰厚三尺，素雪复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如?”(　《冬歌》)把现实比作坚冰积雪，一片萧杀景象，在这样的严酷的冬天里，爱情的花朵　是难以开放的。由不平到不满，从希望男子的钟情到对社会的抗议，充分显示出对爱情　的追求，比起只要求男子的始终如一，是高出一筹的，意义也深入一步。《华山畿》一　诗，堪称千百年来最为动人心弦的情歌了，诗中的一对恋人为爱情而献出了生命。
    仔细研究上述以爱情为题材和主题的诗歌，会发现这样一个特点，即都是拟女子口气　写的，或者说这些诗歌中的主人公都是女情人。从人类婚姻角度来说，真正要求爱情的　专一、永久，首先是来自女性。在诗歌中客观的反映出这种社会生活，是与古代社会的　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相适应的。
    我们还发现，作品中所表现的真挚、具有诗意美的而又能给人以精神鼓舞力量的爱情　，一般是产生在劳动者之中的，所以情歌描写的爱情常常与劳动结合在一起。西曲歌《　采桑度》为舞曲歌词，开头就写：“蚕生春三月，春桑正含绿。女儿采春桑，歌吹当初　曲”。其中另一首写道：“春月采桑时，林下与欢俱。养蚕不满百，那得罗绣襦?”爱　情是在劳动中产生的，爱情又在劳动中发展、充实、丰富。这一点，在南北朝小说中也　有反映，如《搜神记》中的《董永》和《搜神后记》中的《白衣素女》等，都是类似的　故事。这种以劳动人民为主人公，产生于劳动中的爱情，是一种纯真而高尚的感情。它　没有上层阶级的深闺缠绵幽怨，也很少虚情假意，更没有乌托邦式的矫揉造作。有的是　浓郁清新的乡土气息，于粗犷中见温情，朴实中显瑰丽。此种作品留传甚鲜，其原因是　在封建社会，村妇农人不被文人作者所重视，而劳动者自己所唱自心底的情歌，也被视　作“下里巴人”而排斥于文学的大雅之堂。其实，千百年来在人民口头流传的爱情故事　、山歌、民谣是蔚为大观的，只是当时没有被认真搜集整理而已。
    　　　　二
    婚姻本来是男女双方的一种结合形式，理应以双方的爱情为基础，但在私有制社会里　，婚姻却成了财产和势力的继承和延续的手段，因而它总是受着在一定经济形态基础上　产生的社会道德的制约。正如恩格斯所说：在阶级社会中，“不论在哪一种场合之下，　婚姻都是由两方的阶级地位来决定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1962年版第68　页)。在我国的封建社会里，不仅统治阶级的道德、礼法严酷地统治着各阶层的人们，　而且也更以法律、宗教等手段，把这些强加在被压迫阶级的身上。这样，除在劳动者当　中的个别情况外，几乎整个社会上，爱情和婚姻都是处于一种分离的状态中。不仅男女　双方要求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即使男女之间的互相接近，也会遭致　社会舆论的非议和指斥。然而，男女相爱终究是人的一种本性，“不言而喻，生理的美　丽、亲切的交情、融洽的旨趣等等可以引起异性间的性交底欲望，和谁发生这种最亲切　的关系，无论对男子或是对女子都不是全不关心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1962年版第72页)这种关心，在封建社会常常是以悲剧而告终的。只有在神话传说或　人们创造的理想化的故事里，才有可能出现喜剧的结局。如早期小说《刘晨阮肇》、《　崔护觅水》，以及后来的一切以大团圆结尾的小说、戏剧，都充满了这种理想化的浓重　色彩。如《搜神记》中的《王道平》，是唐文喻死去三年，王道平在墓前悲哭不止，女　魂竟从墓中出，告曰：“妾身未损，可以再生，还为夫妇”。王道平破棺，唐女果活，　遂回家成亲。《搜神记》中的《紫玉》，矛头所向，不仅仅局限于父母之命的旧道德，　而且是威赫的王权。人们从曲折感人的故事情节里由对爱情赞美，派生出对破坏爱情的　旧势力的憎恨之情。虽然写的是青年情人与阻碍其爱情结合的父母的抗争，而实质是对　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对抗，是对扼杀人类纯洁感情的不合理的道德观念的批判。因此说　，这类以爱情为题材的作品，它的主题中除歌颂为争得爱情而斗争的精神之外，也批判　了当时的黑暗社会制度。
    以爱情为题材的文学作品，随着主题的扩展、深化，其思想意义和社会价值也逐渐增　大；同时又引起其后的作者的思索，如何通过爱情纠葛、悲喜的描写，表现出更为深广　的社会主题。他们开始注意到，要想做到这一点，必须在典型化上下功夫。《孔雀东南　飞》之所以成为千古传颂的不朽之作，就是因为它在人物塑造上注意了典型性。忠于爱　情的兰芝夫妇，最后以“举身赴清池”和“自挂东南枝”，“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　”的誓死决心与行动，向封建礼教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之音。其典型意义在于，这对情人　不只是殉情者，而且是社会的叛逆者。他们所追求的不只是爱情的结合，而且是对自由　、幸福和美的向往。同样，刁泼古怪的焦母，凶暴的阿兄，充当封建礼教说客的媒婆，　直至县令、太守，可以说是封建势力、道德的集合体，是当时社会丑恶势力的集体代表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分析，才会得出兰芝夫妇是封建礼教反抗者的典型代表的结论　来。
    当我国的历史步入唐宋以后，封建制度日趋完整和强化，特别是程朱理学的行世，广　大人民群众不仅在政治、经济上遭到敲骨吸髓的重压，而且在精神上也招致层层绳索的　束缚和桎枯。压迫愈重，反抗愈烈。人民大众的民主要求更加强烈了，争自由的呼声也　越喊越高，斗争的目标也越来越明确。这样的现实生活，给当时的作家提出了新的课题　，如何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塑造出具有时代反抗气息的典型作品。宋以后的话本、杂剧　、传奇，有不少是根据以前的流传小说、故事轶闻等，吹进新的精神气息，改编而成的　。在改编过程中，作者有意地充实作品的社会内容，尤其是更加注意典型形象的塑造，　使人物更具有典型的社会意义。如唐传奇中的《莺莺传》，原本是写张生和崔莺莺一度　相爱，而最后负心薄情的故事。由于作品中的“始乱终弃”被说成是合理的，从而大大　地减弱了它的社会意义。到了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则不论在内容或主题上都做　了较大的改动。这里的张生与崔莺莺，成了一对忠于爱情而又具有反抗性的人物。作品　中的老夫人也是作为封建统治势力的代表来描写的，她与郑恒是代表着罪恶方面的。然　而，这个作品的不足之处在于情节不够集中，人物的塑造也缺乏典型性。而其后的王实　甫的《西厢记》，却是别开生面，不仅人物和环境都更加典型化了，而且人物的思想境　界也开掘得更深了。这里的张生与崔莺莺既是一对忠于爱情的情人，又是反抗封建世俗　的两个叛逆者形象。红娘也不单是同情崔、张爱情的丫环，而是一个勇于同代表封建势　力的老夫人进行机智斗争的典型。老夫人也是维护“相国家谱”的封建卫道者的典型代　表。正是人物的典型性，增强了人物间的矛盾冲突，这种冲突也再不是囿于对爱情的追　求和对爱情的破坏，基本上反映了两部分人两种思想的斗争现实，从而大大强化了作品　的反封建的社会意义。该剧最后唱出了“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要求，实际上　就是对封建精神桎枯的强烈控诉与批判!
    这里应当谈及的另一部作品，就是汤显祖的《牡丹亭》。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美丽　而又敢于大胆同周围旧势力进行斗争的光辉形象——杜丽娘。她不仅反映了广大下层人　民在封建制度严酷压榨下的极度苦痛，也反映了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强烈追求。《牡丹亭　》的特出意义，还在于作者针对程朱理学的反动本质，公然提出了“情”的合理，赞美　了“情”的力量。作者在《题词》中写道：“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　人即病，病即弥连，至于画形容，传于后世而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梦者而　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致也。……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　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这实际上是反映了广大下层人民的一种强烈的民　主要求，它是对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反动理论的一个大胆冲击!也正因这些作　品的典型化，才能使读者对叛逆者产生同情之心，鼓舞有情人的起而抗争的勇气；才能　激发人们对封建恶势力的憎恶之情。
    在以爱情为题材的作品中，由单一性的爱情主题发展为爱情与政治的多重性主题，这　个演进过程，从清朝前期出现的现实主义杰作《长生殿》先后几百年的发展变化的轨迹　，看得十分清晰。洪昇所撰的《长生殿》，最早源于白居易的《长恨歌》。 《长恨歌》虽以安史之乱前前后后的历史为背景，但作品主要是写李、杨的爱情悲剧。 该诗虽然批判与歌颂兼而有之，但歌颂还是居主，因此说，基本仍属爱情主题的作品。 此后的宋、元、明几代以此题材所写的作品，不胜枚举。从唐人陈鸿的《长恨传》，中 经宋乐史中的《杨太真外传》、元代关汉卿的杂剧《唐明皇哭香囊》，直到明代的《惊 鸿记》、《梧桐雨》，爱情的主题渐次有所减弱，而表现兴亡之事的政治主题大有并驾 齐驱之势。《长生殿》中用了较多篇幅来着力渲染李、杨的爱情，并在这种描写中寄托 着作者对于爱情的理想，这无疑是对这个传说故事中的爱情主题的继承和发挥。但作品 所写的毕竟是以安史之乱一段政治历史为背景的，作品中的主人公是皇帝和贵妃，因而 围绕他们爱情生活所反映出的矛盾，当然就是整个社会上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作品 为了描写李、杨的爱情，虽然避去了史实记载和传说中许多不利于李、杨的情节，但在 记述安史之乱这段历史事实，作者却是忠实再现，未作任意的割舍和回避。在表现安史 之乱的原因时，不仅深刻地揭露了上层封建统治者的政治昏聩和生活腐化，而且还揭示 了统治阶级之间的深刻矛盾。作品中不只是刻画了弄权误国的杨国忠及阴险贪暴的安禄 山等反面人物形象，也塑造了爱国英雄郭子仪、雷海青等正面人物形象。作者围绕李、 杨爱情故事描写了安史之乱前前后后的朝廷内外的斗争，实际上也是写了一代兴亡史。 作者对李、杨爱情和当时社会政治斗争，是采用平行、交错、穿插的手法进行表现的， 因而从表面看，似乎安史之乱过程中的每一事变都是造成李、杨爱情悲剧的原因，实际 上这只是个剧情安排问题。当作者在具体描写到统治阶级的腐败和民族矛盾时，早已远 远超出了爱情悲剧的范围。而且从整个历史角度看，一代兴亡史的国家命运、民族矛盾 等等，也并非仅仅与爱情悲剧有关系。依此而论，《长生殿》实际是表现了两个主题： 一是爱情，一是兴亡。从《长生殿》的具体描写中，似乎是把这两个主题放在平行的地 位，在许多地方甚至还强调爱情的主题。不过，当我们读完剧本时，却使我们发出一种 兴亡之叹，激起对封建统治集团的恨愤之气，点燃起人们心中的民族感情之火。也许这 正是作者暗示给读者的主要之点。
    　　　　三
    上面所分析的一些文学作品，无论其内容如何不断充实，也无论所反映的社会问题怎　样逐步深广，都还是紧紧围绕主人公的爱情成功与否展开的。一般说来，还是属于爱情　主题或与爱情并行的政治主题的作品。但在另外一些以爱情故事为中心线索的作品里，　虽然也在写真挚动人的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但作者却是借题发挥，完全是言在此而意　在彼。
    《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在剧本的第一出《先声》中就明确申明，此剧是“借离合　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在《桃花扇小引》中，作者具体交待说：　“《桃花扇》一剧，皆南朝新事，父老犹有存者。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　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　末世之一救矣”。这里既是阐明作者的写作动机，也是道出了作品的主题思想。
    《桃花扇》虽然是以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爱情离合为主要线索的，但所写的却是南明统　治集团内部的政治斗争。通过对复社文人领袖陈定生、吴次尾、侯方域等人与代表黑暗　势力的阮大铖一派阉党余孽斗争的描写，实际就写了南明的一代兴亡史。从其取材到主　题思想，都可以称之为历史剧。《桃花扇》里所写的侯、李爱情，是以政治态度为基础　的。李香君之所以爱侯方域，正是出于她对阮大铖等黑暗势力的憎恶和仇恨。她不仅支　持侯方域的斗争，并且以自己的政治态度影响了侯方域。在权奸马士英、阮大铖等对她　进行引诱和迫害时，她坚守对侯的爱情。她希望侯方域能够坚持斗争，并取得胜利，以　实现她的“锦片前程”。在描写爱情的作品中，以政治态度作为爱情的基础和前提的，　《桃花扇》还是第一次。这是对爱情主题的一个新突破。
    如果说《桃花扇》是借爱情而表现政治主题的首创，那么，《红楼梦》在这方面则达　到了高峰。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是贯穿全书的。宝、黛的爱情，　在书中被写得十分感人，其中尤为可贵之处在于爱情的本身就含有以往爱情作品中所没　有的进步因素。贾宝玉、林黛玉是一对封建阶级的叛逆者形象，他们不仅要求自由结合　，平等相爱，而且是以双方的政治态度做为爱情基础的。可以说，《红楼梦》里描写的　宝、黛爱情故事，不仅人物的典型意义超过了以往一切以爱情为题材的作品的主人公，　而且在描写爱情本身的内容方面，也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一切爱情主题的作品。宝、黛之　相爱不是建立在一见钟情的基础上，而是在长期的相处中由“熟惯”逐渐发展为爱情关　系；他们不是仅仅建立在外貌美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内心美的基础上的；他们的爱情　不是朝三暮四，而是始终如一的；他们的相爱方式也不是封建式的，而是体现了恩格斯　说的“现代性爱”精神。
    如果单从《红楼梦》对宝、黛爱情的描写这部分内容来看，那就完全可以说，是表现　了爱情主题，而且可称之为最称职的爱情主题。但从《红楼梦》的整个内容看，情形就　大不一样了。《红楼梦》用了大量篇幅，描写了一个封建社会典型大官僚家庭的兴衰史　。为解剖这个封建大家庭，作品描写了秦可卿出葬、元春省亲、贾府祭宗祠、中秋开夜　宴、探春理家、抄检大观园等等大事件；也描写了王熙凤弄权铁槛寺、毒死贾瑞、顽童　闹学、贾珍聚赌、贾赦为古扇打死石呆子、凤姐计赚尤二姐等等较小的事件；还有数以　百计的大大小小矛盾和斗争。这种种事件都可以理解为造成宝、黛爱情悲剧的社会背景　，但都并不能成为阻碍或破坏他们爱情的直接原因。由这些大大小小矛盾斗争所构成的　故事情节，都可成为规定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叛逆性格发展史的因素，但却不能成为　构成宝、黛爱情悲剧的直接因素。换言之，它们不是为爱情主题服务的，而是为一代兴　亡的政治主题服务的。曹雪芹通过对贾府的深刻解剖，让我们看到了封建社会上层统治　阶级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的腐朽与堕落，看到了统治阶级内部不可克服的矛盾以及他　们与下层被压迫阶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正是这些，导致了它必然灭亡的结局。曹雪芹　本人当然还不能从整个社会发展史的高度认识到引起这一切矛盾的根本原因，但通过他　现实主义的深刻描写，却让我们看到了这些矛盾的本质方面和必然趋势：即整个封建社　会已处于末世，封建阶级不仅已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反动阶级，而且也是一个无可挽救的　必亡的阶级。不可否认，《红楼梦》中，对于宝、黛爱情的描写，是极其深刻的，就其　爱情悲剧本身也有着巨大的感人力量。我们之所以说它深刻、感人，正是因为不是就爱　情而写爱情，而是写爱情里面的政治、爱情后面的社会。
    虽然《红楼梦》中所表现的爱情主题，对揭露封建道德的虚伪及整个封建制度的罪恶　方面都具有巨大的力量和作用，但在《红楼梦》的整体内容上，这个表现爱情的主题不　仅处于次要地位，而且也是完全为表现“兴衰”的政治主题服务的。《红楼梦》中关于　宝、黛爱情的描写，不同于以往的关于爱情题材的作品，总是把主人公为争取爱情、争　取美满婚姻的斗争放在作品描写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件冲突中去，围绕爱情而展开情节　，刻划人物，表现主题。在《红楼梦》中，至少在宝、黛爱情发生、发展阶段，没有受　到贾府的正面反对。对其悲剧结局，研究者曾作了种种猜测，这里姑置不论。我们也不　必同意许多研究者从贾母、王夫人、贾政等人的只言片语去推测他们对宝、黛爱情的不　满。因为我认为这些不是曹雪芹艺术构思的本意。其本意是要描写广阔的社会生活，要　反映一个时代的悲剧，所以作者才没有沿袭老法，把全书的情节都围绕爱情去展开。这　正如鲁迅所说，《红楼梦》从内容到方法都打破了传统的表现形式。
    纵观我国古代文学现象，使我们看到，描写和表现爱情主题，是我国文学史的一个传　统和特点。或者说，爱情主题是个传统主题。有很多作家，正是以创作了杰出的表现爱　情主题的作品而在文学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当然，正如爱情本身不是人类生活的全　部内容一样，描写并表现爱情主题的作品也不可能是文学史的全部内容。爱情不仅仅是　一个生活问题或感情问题，它从来是一个社会问题。也可以说，既使一首内容极为单纯　的表达感情的情歌，虽然从表面文字上不带有任何社会内容，但它总是一个特定社会、　特定时代的投影。我们从这些情歌中，是大体能隐约地看到当时社会情形的。爱情既然　这样紧密地关系着社会，人们也就极容易通过对爱情的描写来反映社会的矛盾。同时，　对于爱情的要求，又是人类本身的一种天然的情感；人们能否获得爱情，并在爱情基础　上结合，以及能否长期的结合，都和人的幸福有着密切的联系。而在私有制社会中，爱　情却不再是两个将要结合者自身的权力，而是服从于一定的社会集团的、家庭的利益。　在阶级社会中，从统治阶级利益出发，而又通过阶级统治强加于社会的道德观念，礼法　教条等等，都和人类本身天然感情及美好的愿望处于对立的地位。它们不仅日益地把人　们正当的权利剥夺净尽，而且把人的真正的、美好的感情全部扼杀精光。这样，人们在　文学作品中愈是真地描写人类的爱情，愈是对这种幸福加以赞颂，愈是描绘爱情被破坏　、被阻碍的痛苦，也就愈是具有反对阶级统治的力量。在封建社会里，以爱情为题材的　文学作品，其爱情主题越是鲜明，越是深刻，其反对封建的道德、反对封建秩序乃至反　对整个封建制度的意义也就越重大。但同时我们也知道，自有文学产生以来，它就面向　着广阔的社会生活，与文学描写多种多样的题材相适应，文学作品的主题也表现了它的　丰富性和多样性。爱情不是人们生活的全部愿望，更不是人类奋斗的全部和最终的目的　。人们把爱情题材作为喜爱的题材来描写，把表现爱情主题作为他们创作中的一个重要　目标，只是反映了人们希望得到保障幸福的最基本的、起码的权利，而不是表现他们最　终只是为了获得这种权利。文学作品中的爱情主题，在一定范围内有它的积极意义，但　当文学面向更广阔的社会，面向广阔的丰富的政治生活的时候，爱情主题就表现出了它　的局限性。在反映广阔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作品中，虽然也写了爱情，表现了爱情主　题，但终究不能把它的全部内容囊括在爱情主题中。在以更多篇幅描写广阔社会生活的　作品中，由于作家所选择的题材和表达其政治倾向的手段已经发生了转移，因而作品主　题的主导方面也就发生了转移。此类作品主题中，由于其题材结合得十分紧密，又由于　作家把爱情主题紧紧放在表现他的社会政治倾向之中，因而爱情的主题或为其整个作品　的社会的或历史的主题之重要部分。不过，即使这样，我们还应该承认其中的爱情主题　，并认真分析它的意义，只是不应该用它来概括全部作品的主题或作品主题的全部内容　，也不应再给这些作品冠之以爱情主题的名字，诸如爱情剧，爱情小说等等。
    写毕于　1980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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