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雨潇潇戏说红楼

竹林雨潇潇戏说红楼——钗黛间的诗词斗

这个标题是由校园里飘飞的杨絮、柳絮而起。风中飞的，地上团的，本是扰人之物，今年的口罩，恰好也防了它。看到角落里一个个白绒绒的球团，忽觉曹雪芹借黛玉之笔写出的唐多令中“一团团逐队成毬”真是形象，也由此想起宝钗通篇（前八十回）最率真洒脱的一作便是柳絮词。

唐多令--林黛玉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临江仙--薛宝钗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流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是红楼钗黛诗词斗中，宝钗最显本性的词作。也是胜得让人颇为心服的一次。

钗黛是红楼诸艳中文采最高的两个人，二人性格迥异，文风截然不同。所以每次众人一起写诗词时，两个人总是在被别人比较，“斗”或是有意或是无心，皆不可考，谨以此题戏说一下她二人在诗词方面我自己的理解。

二人第一次比较其实是元春省亲时对帮助宝玉作诗的比较。宝钗提示宝玉元春不喜“绿玉”一典让他改用“绿蜡”（‘冷烛无烟绿蜡干’），被宝玉称作一字师。而本想大显文采的黛玉，正因只限做一首意犹未尽。“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庚辰双行夹批：瞧他写阿颦只如此便妙极。】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庚辰双行夹批：这等文字亦是观书者望外之想。】遂忙恭楷呈上。贾妃看道：
。。。。。。
　　怡红快绿（怡红是海棠，快绿是芭蕉）
　　深庭长日静，
　　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绿玉之典是指兰花“绿玉丛中紫玉条”绿腊指芭蕉，称宝钗一字师不为过也）
红妆夜未眠。【庚辰双行夹批：是海棠。】
凭栏垂绛袖，【庚辰双行夹批：是海棠之情。】
倚石护青烟。【庚辰双行夹批：是芭蕉之神。何得如此工恰自然？真是好诗，却是好书。】
对立东风里，【庚辰双行夹批：双收。】

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黛玉之作）
　　杏帘招客饮，
　　在望有山庄。【庚辰双行夹批：分题作一气呵成，格调熟练，自是阿颦口气。】
　　菱荇鹅儿水，
　　桑榆燕子梁。【庚辰双行夹批：阿颦之心臆才情原与人别，亦不是从读书中得来。】
　　一畦春韭熟，
　　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
　　何须耕织忙。”

此一节黛玉似违上例，替宝玉作元妃所命之诗，但宝钗做提醒其实也是违例之事。这一次数属于暗中的比较，宝钗属于自然为之，黛玉则是有意为之。黛玉之诗深受元春喜欢，为黛玉赢得了元春的好感。不过宝钗的诗文功底始见一斑，此一次无上下之分。

第二次的比较是白海棠诗社，宝钗夺冠。

宝钗所作“珍重芳姿昼掩门，

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

冰雪招来露砌魂。[庚辰双行夹批：看他清洁自历，终不肯作一轻浮语。]

淡极始知花更艳，

愁多焉得玉无痕。[庚辰双行夹批：看他讽刺林宝二人着手。]

欲偿白帝凭清洁，[庚辰双行夹批：看他收到自己身上来，是何等身份。]

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是：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庚辰双行夹批：妙在终不忘黛玉。]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暗写钗黛在他心中的地位）

李纨才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道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半卷湘帘半掩门与珍重芳姿昼掩门想对应，写出黛玉之真性情）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 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庚辰双行夹批：话内细思则似有不服先评之意。]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
海棠诗社中的诗各具特色，而这三首更有深意。宝钗以清洁自历示众人，是洁身自好的深闺小姐语气。（但她实际所为却是让怡红院的丫鬟所厌。“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甲戌侧批：犯宝钗如此写法。]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晴雯是口无遮掩之人，宝钗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去看宝玉，书中都有明写，似比黛玉还多。但她诗中却是“珍重芳姿昼掩门”，比黛玉“半卷湘帘半掩门”（黛玉诗中有春怨之情）更合孀居的李纨的心，所以力主宝钗为冠。探春作为巾帼男儿，不喜欢黛玉的悲愁和孤傲之举也是出于自然，但实际多数人心中都知论诗才黛玉的确实超人一筹，只是她散漫的态度让人生妒生恨。但黛玉就是如此，才思敏捷，一挥而就，红楼中似无人可比。但海棠诗社以宝钗为冠，是服不服都得认的。宝玉的诗单拿出来作为宝钗黛玉之间的过度，其中深意，一个是影，一个是魂，诗中语句大部分就是在写黛玉，如此看宝玉之心皆可知晓。

第三次是菊花诗社，黛玉完胜。

忆菊　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为我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画菊　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霜痕。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咏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菊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一次宝钗诗中虽有佳句，但与黛玉比却逊色不少。其中“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一句，不下唐人高处。如不在书中出现，单拿出来也堪称写菊佳作。其余两首也是文采与蕴意俱佳，令人不得不叫好，这次黛玉毫无争议的夺魁。但作为此次诗社的尾声，无意间宝黛钗三人的螃蟹诗却是宝钗写的最好，整首诗立意深刻，众人皆赞“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我觉得这样说不为过），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可谓古今咏蟹诗中绝句。从此诗可见宝钗深谙世事人情，这也许与她要参与薛家经商的谋划，见识颇多有关。此诗由她做出更具讽世意味。

第三次的咏絮词本是由林黛玉的桃花社引起。但因黛玉的《桃花行》是仿古风而成，众人不敢仿（”宝钗道：“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此事因后边事情的缘故，便未在提起。（以前我说的曹雪芹把最美的诗才给了黛玉，与此有关。前边的《秋窗风雨夕》也是仿《春江花月夜》而作，《葬花吟》也是古风的歌行体，这些长诗，红楼诸艳唯有黛玉能作。堪比宝玉《姽婳词》与《芙蓉女儿诔》之才。）。柳絮词是由湘云的一时兴起引发“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其词曰：
　　岂是绣绒残吐，
　　卷起半帘香雾，
　　纤手自拈来，
　　空使鹃啼燕妒。
　　且住，且住！
　　莫使春光别去。”

“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与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笑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于是众人皆拈题而作，这一次由前三十八回一下跳到第七十回，期间变故颇多，此时“金玉良缘”几乎已成泡影，人物的心里也有细微变化，宝钗一改以往内敛文风。“紫鹃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宝钗都有了。他三人写完，互相看时，宝钗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们的，再看我的。””，因为她知道这次她的词作会让他人出乎意料。黛玉一如从前作悲愁之调，文思泉涌，语句奇巧。表达出自己无依无靠，未来只能如柳絮般任由命运安排。而宝钗则与她相反，表现出一种昂扬向上的人生态度。“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柳絮飘飞的地点，不是黛玉笔下悲愁的“百花洲”（西施与夫差泛舟之地）和“燕子楼”（ 苏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而是华贵的“白玉堂”，飞舞的柳絮成了堂前一道美丽的风景。“几曾随流水？岂必委芳尘？”，是反用苏轼“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讲春色并非一定要落入尘埃或随流水而逝，“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是表达世事纷杂，离合聚散，但我不改初心。她的初心是什么：“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一句是讲那些有枝可依的春花不要笑我无立基之根，这正是让我可以拥有借助好运气平步青云的机遇。将自己追求直上青云的心愿表达的淋漓尽致。这才是宝钗内心真实的表达，因为无需再有什么顾忌，所以将真性情和盘托出，和黛玉的立意截然相反，也一扫其他几人整体颓败的文风，脱颖而出，被公推为尊。

宝钗之所以一改以前隐敛沉静的文风，将一几近虚无的柳絮烦的如此昂扬，实为她不甘人下，欲借势而上的本真，意志决绝，不因他人改变自我。她并不认为不嫁给宝玉，就无法达成心愿，而是没有谁可以让她改变青云直上的理想，豁达的丈夫气概展露无遗。其实我感觉她不嫁宝玉，或许真的能得到她向往的东西，只是命运安排，让她成为封建家庭的牺牲品。

黛玉纯情，痴心不改，追求的是真情。宝钗豁达，相时而动，追求的是现实。其实她们都是对的，每个人对人生都有不同的理解，只要不妨害他人，便无善恶对错之分。

钗黛各抛咏絮才，由来天性自此白。

     红尘渺渺无真假，浮生茫茫是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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