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玉阳山恋爱事迹考辨

发布时间:2017-01-04 20:23:59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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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玉阳山恋爱事迹考辨

作者: 陈贻焮

按语:李商隐是唐代大诗人,与李白、李贺并称“三李”。其诗题材广泛,表现力极强,尤以爱情诗为最,后人用李商隐创造了一个爱情的“诗国”来评价李商隐的爱情诗,可见其爱情诗的影响之大。但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下,李商隐的爱情诗多隐约迷离,索解不易,还常以《无题》名之。中国李商隐研究会会长陈贻焮集多年研究成果撰写的《李商隐玉阳山恋爱事迹考辨》(原名《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本书采用时删去了与玉阳山无关的内容),不但考证了李商隐在玉阳山与道姑的生死恋情,同时也阐释了李商隐爱情诗的丰富内涵。可以说是玉阳山成就了李商隐的爱情诗话,为后人留下了独树一帜的文学遗产。

李商隐的诗,历来被认为是隐约迷离,索解不易,而《无题》一类更甚。元好问《论诗绝句》曾感叹说:“诗家总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以后作笺注的倒也不少,“大抵刻意推求,务为深解,以为一字一句,皆属寓言,而《无题》诸篇,穿凿尤甚”(《四库全书总目·李义山诗集提要》)。认为《无题》之类,“托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其中莫不含有极其深刻的政治意义,这派看法,由来已久,解释虽各不同,而方法则一:或以“君臣”,或以“朋友”,代“香草”“美人”此二未知数,似是而非,终嫌附会。另一派则认为大多纯写恋情,但惜佐证阙如,难免捕风捉影。

笔者大体主后说。为求索解,检阅诸籍,赘述管见于后。

李商隐的爱情诗初起于王屋山下的玉阳山学道之时。他在《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中有一韵:“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为李商隐诗集作笺注的清代人冯浩说:“《河南通志》玉阳山有二,东西对峙。相传唐睿宗女玉真公主修道之所。《通典》:开元二十九年京师置崇元馆,诸州置道学,生徒有差,谓之道举,举选课试与明经同。按:韩昌黎《李素墓志》曰:素拜河南少尹。吕氏子炅弃其妻,着道士衣冠,谢其母曰:当将学仙王屋山。去数月,间诣公。公使吏卒脱道士冠,给冠带,送付其母。《谁氏子》诗:非痴非狂谁氏子,去入王屋称道士。或云欲学吹凤笙,所慕灵妃媲萧史。又云时俗轻寻常,力行险怪取贵仕。盖当时风尚如此。义山学仙,亦此情事。”又《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说:“早忝诸孙末,俱从小隐招。心悬紫云阁,梦断赤城标。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箫。山连玄圃近,水接绛河遥。”冯注:“诗叙隐居学仙,而所引多女仙,凡集中叙学仙事皆可参悟。”又于题下注:“诗多叙游山学仙之事,从翁盖同居玉阳者。”据此可知他早年学仙玉阳,当时曾与女冠有过恋情。

中唐以后,士人与女冠发生恋情的很多。李商隐早年入玉阳学仙,除了信仰或习道举等原因外,恐怕也同样有此种打算。前引《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后段,曾想像他那个堂叔祖入幕后,定然“几处逢鸣佩,何筵不翠翘”,并叮嘱他“勿贪佳丽地,不为圣明朝”。据口气知此人辈份虽长而年事却和他相当,所以前段就不觉提他们学仙玉阳时的往事了。

苏雪林(台湾女作家,祖籍安徽太平,1949年到台湾)《李义山恋爱事迹考》据韩愈《华山女》、唐女冠鱼玄机情诗、李商隐《座上呈令狐公》诗与《东观奏记》:“上(指宣宗)微行至德观,女道士有盛服浓妆者。赫怒,亟归宫,立宣左卫功德使宋叔康令尽数逐去,别选男道士七人住持”等资料,论证唐时部分女冠带娼妓性质;又据李商隐《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诗、《唐书》纪传中有关记载,指出唐代出家的公主有睿宗女金仙、玉真、万安,代宗女华阳,德宗女文安,顺宗女浔阳、平恩、邵阳,宪宗女永嘉,穆宗女安康、义昌;仅开成三年六月一次即出宫人480人送两街寺观安置,而“入道宫人,大约与入道公主合居”,故有关道观“俨然带有宫殿色彩”。这对理解李商隐的这类诗歌是有所帮助的。这里我还要补充两点:一,入道公主死后,各遗观正殿均绘影祀该公主,仍由入道宫人住持;二,这类与宫廷有关系的公主遗观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不仅对外开放,准许游人参观,甚至出租房屋与士子居住。

按清代沈荃纂《河南通志》载:“玉阳山有二,在济源县西三十里,东西对峙。相传唐睿宗女玉真公主修道之所。”又:“九芝岭,在济源西九十里阳台宫前。……玉阳山,在济源西三十里。唐睿宗第九女昌隆公主修道于此,改封玉真公主。唐玄宗署其门曰灵都观。”(清代乔腾凤等纂《怀庆府志》)灵都观当时亦当有入道宫人住持。前引李诗回忆当时学仙玉阳情事说:“心悬紫云阁,梦断赤城标。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箫。山连玄圃近,水接绛河遥。”“紫云阁”出《上清经》:“玄始居紫云之阙(一作‘阁’),碧霞为城。”“赤城标”出孙绰《天台山赋》:“赤城霞起而建标”,暗切刘、阮遇仙天台事。“心悬”两句意指思念观中女冠,为之梦魂颠倒。“素女”句用《史记·封禅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事。《列仙传》载春秋秦穆公女弄玉与善吹箫者萧史相爱而婚,随之吹箫作凤鸣,引来凤凰,夫妇飞升而去。“秦娥”句即用此典。这两句写女冠借音乐以抒发相思苦闷。《文选》张衡《东京赋》:“右睨玄圃”,注:“悬圃在昆仑、阊阖之中。‘玄’与‘悬’古字通。”《集仙录》:“西王母宫阙在昆仑之圃。”“玄圃”出此,谓伊人所居俨若仙宫。“绛河”即银河。“山连”两句意谓与意中人相近而不能达情,犹如牛郎、织女为银河所隔。可参读《古诗十九首》其十:“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根据这几句诗,无论就情理或就用典而论,都可进一步揣知李商隐当时所恋对象当在玉阳灵都观中,而这人当有较高的音乐修养。

《李义山恋爱事迹考》据李《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碧城三首》等诗,论证:一,“义山所爱之女道士或系姓宋而住在华阳观中的一个人”;二,“圣女祠就是华阳观”,“华阳观是在(长安)永崇里”,而“义山于开成元年住在京里攻举业。……所居离华阳观不远。……无怪乎有和女道士……发生恋爱的可能了。”指出姓宋的女冠与李有旧,这一点很对,其余则可商榷。

在我看来,既然如前所述李学仙玉阳时曾热恋过那里的一个女冠,事后仍念念不忘,那末,集中那些写与女冠相思、相爱的诗篇当与此事有关,如无确证,则无须节外生枝地硬扯到长安的华阳观中去。其实李与此人恋爱是在玉阳灵都观,当时她还有个义姊妹,出事后她们乃移居长安华阳观,故称之为“宋华阳姊妹”。李与她们在长安相逢并赠诗是以后的事。为了便于论证,仍须从头说起。

他的《曼倩辞》很可能就记载了他当时对玉阳灵都观某女冠一见倾心的情事:“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东方朔,字曼倩。《东方朔别传》载:“朔末死时,谓同舍郎曰:‘天下人无能知朔,知朔者惟太王公耳!’朔卒后,武帝得此语,即召太王公问之曰:‘尔知东方朔乎?’公对曰:‘不知’。‘公何所能?’曰:‘颇善星历。’帝问:‘诸星皆具在否?’曰:‘诸星具,独不见岁星十八年。今复见耳。’帝仰天叹曰:‘东方朔生在朕旁十八年,而不知是岁星哉!’惨然不乐。”《博物志》:“七月七日夜漏七刻,王母乘紫云车而至于(九华)殿西。……王母索七桃,大如弹丸,以五枚与帝,母食二枚,……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实,……时东方朔窃从殿南厢朱鸟牖中窥母’;母顾之,谓帝曰:‘此窥牖小儿,尝三来盗吾此桃。’”李诗中因借“偷桃”隐喻他学仙时偷香窃玉的行径,如“偷桃窃药事难兼”、“玉桃偷得怜方朔”、“唯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等。又《汉武内传》载:“(七月七日,西王母降于宫中)遣侍女郭密香与上元夫人相问,……须臾郭侍女返,上元夫人又遣一侍女答问曰:‘阿环(当是此侍女名)再拜,上问起居。’……俄而夫人至,……王母呼同坐北向。”冯浩说:“方朔既窥王母,则亦觑阿环矣。”———李商隐“自有仙才自不知”(《东还》),哪知他前身原是东方朔!如今他年轻轻地便看破红尘而入山学仙,岂不像东方朔坠落世间十八年而重新回到从前在那里偷过仙桃的西王母的仙宫瑶池?所以说“瑶池归梦碧桃闲”。在诗人想像中,上元夫人的侍女阿环当是东方朔降世之前的旧相识。既然他原是东方朔,那末,这个使他一见倾心的美丽女冠,定然是那个前世见过而和他有夙缘的阿环了,所以说“又向窗中觑阿环”。根据诗中所述情况揣测,这诗当是这女冠随另一地位尊贵的女冠(他暗以西王母相似),过访他所居住的道观时,他一见钟情,有感而作。据他另一首题作《中元作》的日期揣测,这事甚至可能真的就发生在“穿针夜”———七夕。因为那首诗写他趁中元节(七月十五日)法会之便,得与那人定情等情事,而对他们这样一对一见钟情的青年男女来说,从初七的初遇发展到十五的定情,这是很有可能的。

那首《中元作》是这样的:“绛节飘飖空国来,中元朝拜上清回。羊权须得金条脱,温峤终虚玉镜台。曾省惊眠闻雨过,不知迷路为花开。有娀未抵瀛洲远,青雀如何鸩鸟媒。”《道经》载:“七月十五,中元之日,地官校勾,搜选人间,分别善恶,诸天圣众,普诣宫中。”“绛节”句意谓中元日诸神纷纷自空而降。《真诰》载晋时女仙萼绿华夜降羊权家,赠诗一篇,并致金玉条脱等物。“得金条脱”喻定情。《世说新语》载温峤以玉镜台聘从姑刘氏女为妇。“虚玉镜台”喻未成夫妇之好。冯注引徐逢源语:“(曾省二句)暗用高唐、天台二事。”这两句和“心悬紫云阁,梦断赤城标”意近,谓己为之颠倒,又切女冠身份与玉阳境地。《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未抵”,不如。“瀛洲”,传说中海上三神山之一。这里借指意中人所在的玉阳灵都观。《汉武故事》:“七月七日,忽有青鸟,飞集殿前。东方朔曰:‘此西王母欲来。’有顷,王母至,三青鸟夹侍王母旁。”“青雀”即青鸟,唐人多用来指为女冠传递情书的使者,如李益《避暑女冠》:“焚香欲使三青鸟,静拂桐阴上玉坛”即是,李商隐诗中更多。有娀之佚女,高处于瑶台之上,近而可望,当然没有我离那人远(“水接绛河遥”),屈原想和她相好,问题本来不大,只因错使鸩鸟作合,才将事情搞糟了的。可是青鸟哪里像鸩鸟那样?今既请它为媒,想一定会成功的。这就是最后两句的意思。姚培谦认为“此必为女道士作”(见其《李义山诗集》笺本),其余诸家对这首诗的解释都不很恰当。根据以上的笺注,可知这诗当作于他结识那女冠后不久,前半首写他于中元节赴观中法会时得遇那人,虽已定情,但未成欢好,后半首写他归后相思和希求好合之情。

要想再深入一步,就得仔细研究一下《玉山》这首诗:“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何处更求回日驭,此中兼有上天梯。珠容百斛龙休睡,桐拂千寻凤要栖。闻道神仙有才子,赤箫吹罢好相携。”“玉山”是西王母所居(见《山海经·西山经》)。“阆风”,山名,古代传说为神仙所居。《楚辞·哀时命》:“望阆风之板桐”,洪兴祖补注引《博雅》:“昆仑虚有三山,阆风、板桐、玄圃。”《山海经·西山经》:“峚山,丹水出焉,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此“玉水”所本。按:他的《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说:“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千株尽若此,路入琼瑶宫。口咏玄云歌,手把金芙蓉。浓蔼深霓袖,色映琅玕中。悲哉堕世网,去之若遗弓。形魄天坛上,海日高瞳瞳。终期紫鸾归,持寄扶桑翁。”这几句诗是说他原先在玉阳学仙,后来离此而去,却仍望最后能回到那里以成正果。可见前后所指当是同一地点。玉阳山是王屋山的分支,而在其东。他既然说“学仙玉阳东”,则不当在西边的王屋山。王屋山绝顶叫“天坛”(见《河南通志》)。这里提到王屋山的“天坛”,只不过是大而言之。故后面大而言之为“天坛”,前面小而言之为“玉阳”。冯浩说:“义山,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当少年未第时,习业于玉阳王屋之山。……其《奠令狐公文》:‘故山峨峨,玉溪在中。’必指玉阳王屋山中无疑也。……近读元耶律文正《王屋道中》诗云:‘行吟想像覃怀景,多少梅花坼玉溪。’玩其词义,实有玉溪属怀州近王屋山者。”据此可揣知:李商隐早年所在学仙的道观———诗中所说“琼瑶宫”,当在“玉阳东”,与灵都观邻近,中隔玉溪,故有“山连玄圃近,水接绛河遥”之叹。由此可见“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是借典故说玉阳他自己和那人宫观所在山峰,两相对峙,同是神仙境界,而“玉水”即指“玉溪”。王士祯《居易录》引胡震亨语:“唐公主多自请出家,与二教人媟近。商隐同时如文安、浔阳、平恩、邵阳、永嘉、永安、义昌、安康诸公主皆丐为女道士,筑观于外。史即不言他丑,颇著微词。”前引韩愈《谁氏子》诗:“非痴非狂谁氏子,去入王屋称道士。……又云时俗轻寻常,力行险怪取贵仕。”这诗颔联说:“何处更求回日驭,此中兼有上天梯。”玉阳、王屋山既为道书所谓十大洞天之首,且是玉真公主学仙处,当时很可能有贵主在此修道。李白曾因玉真公主而达于上。如果玉阳、王屋山中这时真有“回日驭”、“上天梯”能助人“取贵仕”,那么就必定有贵主在此学仙了。苏雪林解颈联“珠容百斛龙休睡,桐拂千寻凤要栖”说:“‘龙’乃君子之象征。《庄子》:‘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骊龙颔下,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人到骊龙颔下去摘其珠,本极危极险,但在龙瞌睡之时,便可以行所无事;正如一个人跑进宫禁和宫嫔恋爱,原有性命之忧的,然而沉湎酒色的君王,正在做着钧天好梦,纵然出了‘中篝之丑’,他又何尝得知呢?……‘凤要栖’犹言这样如花如玉的美人,你竟捐同秋扇,我不免要据而有之了。”单就这一联来说,也能自圆其说。可惜她所谓李商隐“与宫嫔恋爱的关系”纯系痴人说梦,荒诞不经,因此这一解说也就成了无稽之谈了。其实这“龙”并不是象征君王的雄龙而是象征公主的雌龙。冯浩认为《燕台诗四首》是他后来回忆“学仙玉阳东时有所恋于女冠”而作。其四有“雌凤孤飞女龙寡”句。“雌凤”当指他的意中人,而“女龙”即雌龙,也就是这诗中“龙休睡”的“龙”,都是指玉阳灵都观中那个寡居公主而言。《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也并非如苏雪林所说,“是义山出宫后,追忆宫中情形”的诗,而仍然是写玉阳灵都观中事(说详后)。该诗首句说:“初梦龙宫宝焰然”。冯注引《梁四公记》:“震泽洞庭山南有洞穴,中有龙宫。梁武帝问杰公,公曰:‘此东海龙王第七女,掌龙王珠藏。’”又加按语说:“龙宫百宝,所聚不拘一处。”他虽然没有明确意识到这龙宫指的就是公主观,但所引典故却十分惬当。可见李诗中用“龙”来指灵都观中那个入道公主并非一处。既然《玉山》一诗里的“龙”是指那个入道公主,那末“珠”当指那公主身边的入道宫人。“百斛”,极言其多。这两句大意是说:我非把你身边那个最美丽的侍者爱上不可,公主你可得当心啊!尾联则很易解释,只是用萧史和弄玉结成神仙眷属而双双飞升的典故,表示自己有信心取得对方的爱情而成其好事。从诗中所流露出来的狂喜与乐观情绪看来,这诗当和《中元作》同时作于正在积极追求的那一时期。在分析《曼倩辞》时已指出李商隐所追求的那个女冠似乎曾随另一地位尊贵的女冠过访他所在道观。现在则可进一步揣知:一,诗中那位暗以西王母相拟、地位尊贵的女冠当是灵都观中某入道公主,而那人当是许多随公主入道的宫人之一;二,某日(甚至即七夕)那人随公主自灵都观过访他所在习业的道观,为他所窥见,便引出这一段韵事来。

这姻缘看来终于成就了(说详后),但由于道教的清规戒律和封建礼教的限制,又加上对方深处公主观中,相见、欢会之难,可想而知。他的《日高》:“镀镮故锦縻轻拖,玉筏不动便门锁。水精眠梦是何人,栏药日高红髲。飞香上云春诉天,云梯十二门九关。轻身灭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风上”,并非如冯浩所说,隐寓诤臣极谏、叩头流血情事,而是写春日为相思所苦,徘徊于贵主仙宫影殿之前,“叹两情之不易通也”(姚培谦语)。《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亦“言所思之无路自通也”(同前)。“紫府”出《十洲记》:“青丘紫府宫,天真仙女游于此地”。“瑶台十二层”见《拾遗记》:“昆仑山傍,有瑶台十二”。冯浩说:“佛经屡称仙人,则古仙、佛同称也。”皆借指那人所在的灵都观。“云浆”出《汉武故事》:“西王母曰:‘太上之药,有玉津金浆,其次有五云之浆。’”他的《令狐八拾遗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嗟予久抱临邛渴”,《病中早访招国李十将军遇挈家游曲江》:“相如未是真消渴”,皆以渴喻爱情欲望。“云浆”句意谓两情未遂,渴望未消,徒令热情冷却成冰。《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写与“蓬山”(指灵都观)相隔不远却难于见面,双方都为相思而憔悴,惟仗“青鸟”(指使者)暗通情意。《当句有对》说:“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峰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平阳”,汉公主名。此谓平阳第,借指玉真公主灵都观。“上兰”,汉观名(见《三辅黄图》),借指他所在习业的道观。首句是说二人住处相去不远。“秦楼”用弄玉事,点公主观。“鸳瓦”喻艳情。“汉宫盘”即承露盘,喻求仙。第二句明写影殿景物而暗喻贵主仙观中有韵事。冯浩因未详李商隐学仙玉阳时所恋女冠即灵都观中随贵主入道的宫女,乃据“平阳”、“秦楼”字样误断“此亦刺入道公主”。“池光”一联写“夜合晓离”(冯浩语)后所见晨景。“孤凤”犹如《燕台诗》其四中的“孤飞”“雌凤”,指所恋女冠。“离鸾”,自指。“但觉”一联的意思是说:蜂游蝶舞,但觉春意融融,岂知此时此境我与那人正不胜别离之苦。冯浩说:“(此二句)止有冶情,并无离恨。”这只是因为误认此诗带讽刺而曲解其意所致。《诗经·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毛传:“三星,参也。在天,始见东方也。三星在天,可以嫁娶矣。”“三星”出此,此喻夜间幽会。“三星自转”,则天将明,将明即须离此而去了。“三山”,即海上三神山,与“紫府”皆借指意中人所在的灵都观。“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并非真遥远,而是咫尺天涯之意,犹如前面已论述过的“水接绛河遥”、“瀛洲远”一样。末联承上,点明苦恨之由在于昨宵幸得稍展绸缪,其奈别后顿成胡越。可见这诗是写幽会后次晨所见所感。《明日》、《昨日》、《相思》等,所写情境或所发感叹大致与此相似。可见他们确乎是欢会不常而长有相思之苦的。

不仅如此,在这一段相恋的过程中,他们还曾有过远别,这消息是从《圣女祠》诗中窥探出来的:“松篁台殿蕙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著五铢衣。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包括此首在内,李商隐共有三首写圣女祠的诗。旧注都以为这就是武都秦冈山那个圣女祠。苏雪林曾征引此诗以印证入道宫人“居处之壮丽”和“服饰之奢华”;又“以为圣女祠并非真有其地,不过是义山情人所居寺观之代名词”,极是。但进一步论证这“圣女祠就是(长安)华阳观”,便不对了。

封建时代尊称皇帝为“圣人”。我认为“圣女”就是公主(“圣”人之“女”)的意思。“圣女祠”指的就是玉阳玉真公主的灵都观。苏雪林说:“司空曙有题玉真观公主山池院(此观在长安———笔者注)诗云:‘香殿留遗影,春朝玉户开。……石自蓬山得,泉经太液来。……’证以义山(《圣女祠》)诗中之‘松篁台殿’‘龙护瑶窗凤掩扉’若相符合。义山其他诗涉及道观,亦无不庄严炳焕,俨然带有宫殿色彩,可以互相发明”。又说:“次联是形容女道士服饰之轻华。……张籍诗:‘名初出宫籍,身未称霞衣。’又义山诗:‘衣薄临醒玉艳寒’‘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皆可与此诗中之‘五铢衣’参看。‘钗头燕’典见《洞冥记》:‘元鼎元年,起招灵阁,有神女留玉钗与帝,帝以赐赵婕妤。至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谋欲碎之,明旦发匣,惟见白燕飞天上。后宫人学作此钗,因名玉燕钗。’义山用此典,正暗指女道士之由宫人出身。至‘每朝珠馆几时归。’或系女道士入宫有事———建醮之类———义山来访未见,故戏问钗燕以归期。”虽然她心目中误将此祠当作长安永崇里“华阳公主的旧观”———华阳观,而这一段具体的笺释却很精当。因而可用来进一步印证前面所作的推测是可信的:李商隐学仙玉阳时所恋对象当是玉真公主遗观———灵都观中从某公主入道的宫人。说这女冠或系因“建醮之类”法事入宫也未尝不可。韩愈的《华山女》就写到外地普通女冠奉诏入宫的事。但现在既已揣知这女冠当是灵都观随某公主入道的宫人,而且正如苏雪林所说:“唐公主虽学道出家,与宫中仍相来往。玉真公主于天宝三年为道士,但仍时常入宫与阿哥等游戏。……(见《致虚阁杂俎》)。代宗女华阳公主,性聪颖,上奇爱之。大历七年以病丐为道士,号琼华真人。病亟,帝亲临视,啮帝伤指(《唐书》)。”那末她的入宫与其说系为“建醮之类”法事,倒不如说是随入道公主归省更接近事实。就文字看也是如此。“朝珠馆”用来指随公主入宫朝见则是很惬当;若解释为入宫建醮,就勉强了。而且还有个“每”字,可见是常有的事。她是公主近侍,当然每次都得相随入省;如说是入宫建醮,那倒不一定每次非她去不可。《酉阳杂俎》载崔罗什曾艳遇幽冥中女郎。这里借以自况。刘禹锡《和乐天诮失婢榜者》:“不逐张公子,即随刘武威。”刘武威当是传说中的风流人物,未详。“人间”一联写他与那人别后的内心活动,意思是说:你既在这里(“人间”)爱上了我,这次入宫(“人间”)当不会别有所遇吧!《碧城三首》也是写与这人恋爱的事(详后),其二说:“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和这一联意近。根据以上分析,可知他与那女冠曾经有过远别,原因当是她随公主入宫,而这诗则当作于别后过灵都观时。

此外,如《无题四首》其一“来是”首、《代应二首》其一“沟水”首、《蜂》、《青陵台》等,似乎也和他们的远别有关。

《无题四首》其一说:“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前已论述:《昨日》是写他们夜晚偷聚而凌晨别后的惆怅;《无题》“相见”首则写他们难于晤面的苦恼。这诗首句“来是空言去绝踪”与后者“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情形相同,而次句“月斜楼上五更钟”又与前者“平明钟后更何事,笑倚墙边梅树花”的境地相同(“五更钟”、“平明钟”当俱为寺观晨钟),可见这诗与玉阳韵事有关。“梦为”句意谓因远别而梦魂颠倒。“书被”句是写他得到对方即将远别的消息(当是“青鸟”使者所传)后,急遽作书(或即指此诗)赠别的情事。如前所论,随公主入道宫人的陈设服饰,无疑是华丽的。冯浩说他的《烧香曲》是“咏宫人之入道者”,可见宜乎有“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一联。他在玉阳爱上入道宫人,正好像刘晨入天台得遇仙女,故以“刘郎”自况。“蓬山”指灵都观。“蓬山远”,犹如前论“绛河遥”、“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等等,非谓真远,而是咫尺天涯之意。尾联意谓:平日同在玉阳,已恨咫尺千里,不易相见;如今远别,关山万重,那就更加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以前我总觉得很难文从字顺、合情合理地将这一联讲透彻,现在这样解释,似乎很妥贴。这诗很可能真是写与那人远别之情的。

《代应二首》其一说:“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离鸾虽别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首句指远别,次句写诀别的季节与时候,末两句是凤去楼空之意。若与前诗对照起来看,这好像就是他代对方所作的留别诗。《蜂》说:“小苑华池烂熳通,后门前槛思无穷。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红壁寂寥崖蜜尽,碧帘迢递雾巢空。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程梦星以为这是寄慰别情之作。前半首追忆夜晚幽会情事和那人的风姿。后半首是说:“秋冬之候,崖蜜将尽,旧巢欲空。此时休生离恨,每于二月,长定相逢。”(屈复语)以蜂拟那人,蝶自拟。《代应二首》其一也说他们远别在“九秋”。可能贵主每于秋冬之际离玉阳回京,次春天暖再来,故尾联如此自慰或作那人口吻相慰。俗传大蝶必成双,乃韩凭夫妇之魂(见《山堂肆考》)。“青陵粉蝶”出此,用在这里,有以坚贞互勉之意。又《青陵台》说:“青陵台畔日光斜,万古贞魂倚暮霞。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自比韩凭矢志不移。这诗很可能就是为重申前诗尾联之意而作。

封建时代的爱情当然很难有美满的结局,但他们最后到底是怎样了结的呢?这还要进一步探索。

他的《碧城三首》,一向众说纷纭,莫得其解。我以为所咏仍是和灵都观那个女冠恋爱的事:

其一:“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沈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生长对水精盘。”前两句说女家富丽、洁净,有如仙境。中二联说他虽能和她暗通音问,但平日只能当窗隔座相望,而不能接近。末二句写他的痴心妄想和感叹,说清晓的露珠明洁玲珑,美则美矣,可惜易干。若是它既明洁又固定,那末,就可将它贮在水精盘中,供奉案头,一生相对。意思是说好事难常,深惜无法和意中人固定关系———这是拙文《说李商隐<碧城三首>其一》的大意。终嫌不很贴切,现补充两点如下:,“碧城”出《上清经》:“玄始居紫云之阙,碧霞为城”、“阆苑”、“女床”亦皆神山仙境,所指当是灵都观而非一般贵家;二,冯注:“《岭表录异》:‘辟尘犀为妇人簪梳,尘不着也。’按西王母有夜山火玉之语,上元夫人带六出火玉之佩,见《武帝内传》。”次句当指灵都观那个入道宫人的簪佩等饰物而言。前谓《曼倩辞》中曾以上元夫人的侍女阿环比拟那人,这里又用上元夫人的典故来写她的饰物,恐非完全出于偶然。又《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诗中的“水晶盘”系“状女冠之素艳”(冯浩语),此亦用“水精盘”,可见当指女冠而非普通妇女。

其二:“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首联和其一“雨过河源隔座看”句中所写境地,与前面多次论述他与灵都观那人住处相去不远,而其间有水相隔的情况相符。“不逢”一联和前引“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意近。他惯以秦弄玉喻那人,以萧史自况,这里的“萧史”亦然。郭璞《游仙诗》:“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这里借喻男女相爱。“紫凤、赤鳞,狂且放纵之态”(冯浩语)。颈联追忆过去的欢会。尾联写今宵的孤独。两相对照,倍觉难堪。

其三:“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程梦星说:“起谓如女、牛之会合。多时帘箔之深垂,甚秘。顾兔生魄,早已有娠(《楚辞·天问》:‘顾菟在腹’)。珊瑚无枝,但犹未产耳。然而颜色将衰,或有徐娘老矣之叹。何不检与神方,留驻光景。”“收将”句是说收到那人的情书。揣想信中除“相思”外或者还透露忧虑之情,于是就引出末两句慰藉的话。他曾化用《汉武内传》中的典故,以东方朔于七夕窥见随西王母降临汉宫的上元夫人的侍女阿环,来写他对那女冠的一见钟情,写成《曼倩辞》,这里又提到“武皇内传”,可见是借以暗示他们私通的事,而这两句的意思则是说:我们相好是事实,不要以为别人总不知道;既已如此,“何用避忌”!(屈复语)

这事终于泄露了,他们的相爱遭到干预而变成了悲剧的结局。详情虽然不明,仍可从一些诗歌中勾勒出一个轮廓来。

他的《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初梦龙宫宝焰然,瑞霞明丽满晴天。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屈复以为此诗涉及私情是对的,解释却很空泛。苏雪林则以为李商隐曾为永道士携入宫中,得与文宗宠妃飞鸾、轻凤相识,“这一首梦作的诗是义山出宫后,追忆宫中情形与知己朋友闲话,不敢明言,只好托之于梦”。可惜这只是他任意编出来的神话,没法教人相信。

灵都观又名灵都宫,而且如前所论,李商隐曾在诗中称过灵都观的那个入道公主为“龙”为“女龙”,而且前引《梁四公记》中就径以龙女之宫为“龙宫”,那末,这诗中的“龙宫”无疑是指灵都观了。“初梦”二句似写观中法会景象。“蓬莱”犹如前引诸诗中的“蓬山”、“瀛洲”、“三山”等,当借指玉阳山或灵都观。“醉倚”似非真醉,当是描写乍入宫观,心神不定,如醉如迷情状。郭璞《游仙诗》:“右拍洪崖肩”,“有个”句出此。他此行当为探望那人而来,或为道士引入,正当他如醉如迷之时,那道人发现那人,立即“拍肩”提醒他注意,故有此句。“少顷”四句是说,没有多久,便听见清越的管乐声从香烟缭绕处传出,接着是一阵急骤的弦乐声。有关诗中不止一处写到那人奏乐抒情的事,如“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箫”、“赤鳞狂舞拨湘弦”等,可见那人当是公主歌舞队中人。这就无怪乎他要向乐声起处寻觅而慨叹“闻声不见隔飞烟”了。既以“龙宫”拟灵都观,“女龙”拟公主,那末公主的歌舞侍者也当是水仙了,故以“冯夷”拟那人。《淮南子·齐俗训》:“昔者冯夷得道,以潜大川。”高诱注:“冯夷……服八石得水仙。”《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这里的“冯夷”仅取水仙与歌舞之义。传说南海中有鲛人,水居不废机织,曾寄寓人家连日卖绡,临去泣而出珠满盘以赠主人。传说麻姑自谓曾见东海三为桑田,后因以沧桑喻世事变迁之速。“鲛绡”句“暗寓悲泣之情、更张之局”(冯浩语)。与前“瞥见”句、后“亦逢”二句联系起来看,这显然是指情场中的风波。很可能是他们的事终于泄露,且已发生过重大变故了。那末,这句当是他心中暗慰那人同时也聊以自慰的话,意谓:不要再哭泣了,变故既已突然发生,光哭泣又有什么用呢!《圣女祠》和《重过圣女祠》都是后来经过灵都观怀念情人的诗(详后)。前诗说:“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后诗说:“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都分指二人。可见灵都观中除了那人尚有另一女冠(想亦是随公主入道的宫人)和他相识。传说毛女是秦始皇宫人,后成仙(见《列仙传》)。这里当以“毛女”喻另一和他相识的入道宫人。“无憀”同“无聊”。“龙伯”是传说中的大人国名(见《列子·汤问》)。这里当以“龙伯”喻大人物,很可能就指那公主。西岳华山西峰最高,上有池,生千叶莲花,传说服之能成仙,因名西峰为莲花峰,西岳为华山。这里当以“华岳莲”喻玉阳山灵都观中那些艳如莲花的入道宫人。如此则“亦逢”两句的意思是说:又遇到另外那个人,她也因她们受到公主的掌握、约束而感到很无聊。可见确乎出了事了。最后四句敷衍梦醒后情境。据其《与同年李定言曲水闲话戏作》、《水天闲话旧事》,知李商隐好与友人闲谈自己的私情、艳遇,这诗也当是雨夜与王、郑二秀才闲话此事有感而作,“梦作”则是托辞。闲话艳情而须如此隐晦,可见对方决非闲花野草。说此诗当是写灵都观的恋情,这也可算是一个旁证。

片》:“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峦仙仗俨云旗。天泉水暖龙吟细,露畹春多凤舞迟。榆荚散来星斗转,桂花寻去月轮移。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这诗中的情境与上诗极相似:“一,灯烛辉煌。二,旗仗之盛。三、四,歌舞之妙”(屈原语)。“星斗转”、“月轮移”,谓夜阑。桂“谓月中桂树”(朱彝尊语)。他屡以“月姊”、“嫦娥”喻那人,又(无题):“月露谁教桂叶香”亦以月桂喻她(详后),那末这里的“桂花”当亦指此人。《春秋运斗枢》:“玉衡星散为榆。”这里的“榆”指星榆。榆“有姑榆,有郎榆。郎榆无荚”(陆玑《诗疏广要》引《广志》)。此榆有荚(“榆荚”),当然是姑榆。《陇西行》:“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他有关诗中常以月宫、仙境喻灵都观。《圣女祠》:“行车荫白榆”句亦即以此典称誉该观犹如天堂。这一联以“榆荚”对“桂花”。“桂花”若借喻那人,且“白榆”、“桂树”又同是“天上”“所有”,那末“榆荚”(指星中姑榆)则当借喻另外的那个人。《诗经·陈风·东门之枌》:“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枌”即白榆。“子仲之子”即子仲氏之女。这里借榆为喻亦切公主歌舞侍者身份。《圣女祠》:“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这里“星斗”中的“榆荚”犹“星娥”,“月轮”中的“桂花”犹“月姊”,后二者当皆指那人,前二者当皆指另外那人。“榆荚”一联承上文之意,是说夜阑乐止舞歇,那两人都进去了。“人间桑海”即前诗中的“海为田”,当皆指事泄后所发生的重大变故而言(若未出事,当不会平白无故地想到“桑海”上头去)。如此,则“人间”两句的意思当是说:既已出了事,今后变化莫测,但望急图相见,切勿一再拖延,不然,恐怕就难有后会之期了。这诗当与前诗同时作于那次趁盛会入观中窥探那人之后。

《蜀桐》:“玉垒高桐拂玉绳,上含非雾下含冰。枉教紫凤无栖处,斫作秋琴弹坏陵。”我认为这诗与此事有关。“蜀桐”即李贺《李凭箜篌引》:“吴丝蜀桐张高秋”的“蜀桐”,指蜀中宜为乐器的桐木。“玉垒”山在四川。既是“蜀桐”,则当出于“玉垒”了。“玉绳”,星名。“坏陵”古琴曲名,兼含《上邪》:“山无陵……乃敢与君绝”意,以示永不断情。前已论证:《玉山》是写他与那人初恋时情意:“玉山”借指灵都观所在的玉阳山;“桐拂千寻凤要栖”句以桐喻那人、以凤(雄的叫凤,雌的叫凰)自喻,意谓自己要和她欢好。这诗“玉垒高桐拂玉绳”句即“桐拂千寻”意,可见“玉垒”犹“玉山”,亦借指玉阳山,“玉垒”之“高桐”犹“玉山”之“千寻”“桐”,亦借指那人,“拂玉绳”则借喻她接近贵主。“上含”句是借高桐写她的云容玉质。他这个“凤”先是“要栖”此“桐”,后来果如愿以偿:“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并羽仪”(《相思》),如今这“玉垒高桐”竟被“斫作秋琴”,那就只能用来弹《坏陵》以寄恨,而“枉教紫凤无栖处”了。这岂不明明是说他们的姻缘已经遭到破坏了吗?

欲知后事如何,且先细读《圣女祠》:“杳霭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从骑裁寒竹,行车荫白榆。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唯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李商隐“旧居郑州,迁居怀州(今河南沁阳),故有习业于玉阳王屋之迹”(冯浩语)。玉阳、王屋在怀州河内(今沁阳)西。据“此路向皇都”句,知这诗当作于自家赴京、重过玉阳灵都观时(详前)。首句指过去在这里的艳遇,次句写客途重经旧地时的迷茫怅怳之情。“碧落”犹九天,指皇宫。“何年”句当指意中人昔年已随贵主回宫。“此路”句除了表示他此行系经此入都,还有《古诗》:“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意,意谓她们也就是从这条路去的。“消息”句说别后总是在期待着对方的音信。传说紫姑为邦阳李景妾,正月十五夜大妇曹氏暗杀之于厕间,上帝悯之,命为厕神,故世人于此日作其形于厕间迎祝,以占诸事(见《显异录》)(解放前我家乡湖南新宁一带尚存此俗)。“逢迎”句说不同于一般迎紫姑神,意谓他们之间关系不寻常。宋玉《高唐赋》:“回肠伤气”。“楚国梦”即用巫山神女事。“肠回”句意谓旧欢如梦,顾念生悲。意中人原是入道宫人,今又回宫,故以“汉宫巫”喻之。“从骑”两句用费长房乘杖化龙(见《后汉书·方术传》)与“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陇西行》)的典故,写那人与另一相识入道宫人随公主回京情事。“星娥”两句是说不知她俩回宫去后还能再来否。“寡鹄”两句则分承“星娥”、“月姊”,意谓她们当为玉阳旧事而迷惘、怨恨。“寡鹄”犹“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陈琳《饮马长城窟行》)的“寡妇”,仅谓孤独无偶。用“寡鹄”、“羁凰”字眼,可见她们已受约制而不得自由了。“惟应”两句是自咎之辞。他常以东方朔窥牖、偷桃喻玉阳艳遇,此亦然。这两句承接上文,大意是说:只怪我清狂,害得她们痛苦。根据这些分析,可揣知她们于出事不久便随贵主回宫而不再来玉阳了。

此后的一年夏天,他可能在京中又偶然遇到那人一次。他的《无题二首》其一:“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此诗“一、二乃车帷也。三言仅能睹面。四言未能交语也。五、六言夜深灯烬,消息难通。七、八言‘安得好风吹汝来’(见其《留赠畏之三首》其三)也”(屈复语)。所写当即此事。

要想判断这一推测是否可信,先得细读其二:“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这诗首联似承其一而来,意谓今日偶然相遇,想那人定会“竟夕起相思”了。徐逢源以为《中元作》“曾省惊眠闻雨过,不知迷路为花开”两句暗用高唐、天台二事,可见他最初即以神女喻那人。《圣女祠》:“肠回楚国梦”,《深宫》:“岂知为雨为云处,只有高唐十二峰”,则更是明显地以神女喻她。这里的“神女”当亦然。“神女”句意谓:回想当时与那人幽会情事,恍如高唐一梦。《青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独处无郎。”依前述“素女”、“秦娥”,“冯夷”、“毛女”、“星娥”、“月姊”,“萼绿华”、“杜兰香”等分指二人之例,“神女”既喻那人,则“小姑”即当喻另一相知者。“小姑”句当是为这人分辩,说她虽与他相知,但仍然清白独处。原注:“古诗有‘小姑无郎’之句。”这当是自注。他诗中冷僻的典故极多,别的都不注,为什么单单要注这个最常见的典故呢?还不是为了强调“无郎”,以免冤枉好人?这个和他相知的“无郎”“小姑”,很可能就是来往于他与那人之间的“殷勤”“青鸟”。五六句是说:没想到那人弱如菱枝,竟禁受住了这样一场大风波;她原是月中仙桂,浥露尤香,这怎不教人爱煞呢!与《深宫》:“狂飙不惜萝阴薄,清露偏知桂叶浓”相较,提法虽稍有不同,显然都是指玉阳事发后对方所遭受的迫害而言。末二句是说:事已至此,明知相思无益,其奈痴情难释,那就只好随自己去苦恼了。这组诗其一、其二意思互有关联,显系同时为同一事而作。现在既已论证其二实是指玉阳事,那末,说其一写他后在京中偶遇那人的情景和感叹,就不为无据了。

《重过圣女祠》:“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这诗似乎写得较晚一些。他在《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中就明明将玉阳描绘成上清仙境,将当时在那里学仙的他自己描绘成仙人,而认为重入人间是从仙境堕落红尘(原诗见本文第十段)。此外前面还指出他的《曼倩辞》也是以“瑶池”仙境喻玉阳,以“曼倩”仙人自喻,并认为未入此山学仙以前是“堕世间”。那末这诗第二句也当同样是慨叹自己离玉阳入世,恍似从“上清”而“沦谪”到人间了。头两句总的意思是说:离玉阳日久,今得重来,哪知宫观已渐荒芜了。“梦雨”用巫山神女事,《中元作》“曾省惊眠闻雨过”曾用此事写初恋情景。三四句是说情景依旧而伊人不来。五六句是说始终没遇到她俩。末二句忆旧。“玉郎”,仙官名,这里用来自指。“会此通仙籍”,指从前和那人相会于此而私通。“天阶”,喻宫观。“紫芝”,仙草,喻那人。玉阳、王屋有九芝岭(见《怀庆府志》),可见这譬喻用得很恰当。《东还》说:“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长梦采华芝。秋风动地黄云暮,归去嵩阳寻旧师。”这当是后来回忆早年学仙玉阳事有感而作。“采华芝”即“问紫芝”。“十年长梦”,谓旧事难忘。“嵩阳”当借指玉阳。张采田说:“嵩阳泛指嵩山近境,不必以大河南北为疑。”(《玉溪生年谱会笺》)

《燕台诗四首》也当是后来追忆此事之作。其一《春》:“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翻迷处所。……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似写那人离玉阳入宫后他的相思幽怨。其二《夏》:“桂宫流影光难取,嫣熏兰破轻轻语。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安得薄雾起湘裙,手接云车并 呼太君”,显系回忆玉阳旧事。“桂宫”即月宫,他常以此喻那人所在的灵都观。“桂宫”两句即《碧城》其二:“对影闻声已可怜”意。“星妃”即《圣女祠》中的“星娥”,当喻那人。“直教”二句谓“直欲留之,使长在怀抱”(冯浩语),即《碧城》其一:“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意。济水发源于王屋山,与玉阳邻近。“济河水清”犹《玉山》:“玉水清流不贮泥”,点明是玉阳事。徐逢源说:“辎车并,妇人车有障蔽者。太君,指仙女。”“安得”二句望重逢。其三《秋》:“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写人去楼空之感。道源注:“金鱼,鱼钥也。”冯浩说:“重门深闭,茵席生尘,其人已去矣,人既去,则小苑人人得至,故曰‘作长道’。‘玉树’句,谓胜于张、孔之美艳。”又:“瑶琴(一作‘瑟’)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写“其人之夜起弹琴也”(冯浩语),可与有关诗中“素女悲清瑟”、“赤鳞狂舞拨湘弦”、“雨打湘灵五十弦”、“湘瑟秦箫自有情”诸句参读。又:“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犹“肠回楚国梦”、“岂知为雨为云处,只有高唐十二峰”意。宋玉《高唐赋序》:“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南云”指朝云,喻那人。楚国在南方,故称“南云”。“云梦”喻幽会处。又:“双珰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谓寄书追述旧情。据前引诸句中的“湘弦”、“湘瑟”、“湘灵五十弦”等,知他心目中素以幽怨的女神“湘灵”、“湘夫人”喻那人,故《深宫》有“斑竹岭边无限泪”之句。“斑竹岭”,湘中山岭(用湘夫人挥泪化斑竹事),喻玉阳山;这里的“湘川”则当喻玉溪。其四《冬》:“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写“彼此怨旷之情。人既远去,则此堂中便绝远耳”(冯浩语)。“雌凤”当喻那人,“女龙”当喻贵主(详前)。“青溪”,借地指人,即《无题二首》其二“小姑居处本无郎”中的青溪“小姑”,当喻另一相知者。《神弦歌·明下童曲》:“陈孔骄赭白,陆郎乘斑骓。徘徊射堂头,望门不欲归。”《无题二首》其一“斑骓只系垂杨岸”隐以陆郎自喻,这里的“白石(郎)”亦然。青溪小姑和陆郎、白石郎都是《神弦歌》中的青年男女神,借来写他早年学仙玉阳时的艳遇甚惬当。可见这组《燕台诗》确乎是追忆此事而作。又:“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写离别的悲痛。前已推断出她们最后一次离玉阳回宫时在深秋,和这里所描绘的景色也相合。又:“浪秉画舸忆蟾蜍,月娥末必婵娟子”,“谓其人远去,容光消瘦,未必仍如昔日之美矣”(冯浩语)。“月娥”犹“月姊”、“嫦娥”、“姮娥”,一贯用来喻那人。又:“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罢舞腰支在。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慨叹旧欢不再。“蛮弦”犹“湘弦”、“湘瑟”、“湘灵五十弦”;这组诗学李贺歌行,措辞须奇特,故用“蛮弦”。前已探知那两人是贵主歌舞队中人,这里所写也和她们的身份相合。据“桃叶”句,更可印证她们确是两姊妹。

此外,《河内诗》、《河阳诗》、《春雨》、《水天闲话旧事》、《夜思》等,都似与玉阳旧事有关。

他的《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说:“沦谪千年别帝宸,至今犹识蕊珠人。但惊茅许同仙籍(一作‘多玄分’),不道(一作‘记’)刘卢是世亲。玉检赐书迷凤篆,金华归驾冷龙鳞。不因杖屦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据此诗可揣知他后来终于又遇到了那两姊妹。冯浩已考知:一,“华阳”即长安永崇里华阳观,是“华阳公主故宅,有旧内人存焉,所谓‘头白宫人扫影堂’者也”;二,“‘(宋)真人’是女冠,故下题(《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有姊妹”;三,“清都刘先生”或是道土刘从政,他先“栖于王屋,……其后迁居都下,又至京师(见冯宿《刘先生碑铭》)”。《黄庭内景经》:“太上大道玉宸君,闲居蕊珠作七言。”“蕊珠,上清境宫阙名。”冯浩说:“(首句)义山自谓堕落也。……‘蕊珠人’,统指刘、宋。”前已进一步论证首句当自指离玉阳入世事。如此,则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我离开玉阳仙境堕落红尘已有很久,但至今还能认出你这两位神仙中人。据此可知他最初认识宋、刘当在学仙玉阳时。刘从政先居王屋后迁京师。按诗中所说情形推测,那“清都刘先生”可能真是此人。那个姓宋的“真人”,既是女冠,又有姊妹,同时还是玉阳旧相识,那末,她定然是灵都观中和他相好的那个入道宫人无疑了。前已论证那两姊妹于玉阳事发后即随贵主回宫,但她们既已入道,想不会久居宫中。没想到在长安竟能同时遇到他们,因而就不胜“惊(讶)”了。所以说“同仙籍”或“多玄分”,言下暗指玉阳旧事。“但惊”两句的意思是说:能同时见到你们,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至于玉阳那一段旧情,就不必再提(或不必再念)了。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慨。“玉检”两句承接上文,意思是慨叹旧迹渐迷、音尘久绝。“玉检赐书”,当指往日那人所寄的情书。《碧城》其三:“收将凤纸写相思”。《燕台诗·秋》:“双珰丁丁联尺素”。《夜思》:“寄恨一尺素,含情双玉珰”。《河阳诗》:“南浦老鱼腥古诞,真珠密字芙蓉篇”(冯注:“唐时有鱼子笺,且兼取鲤鱼传书。……似美人所寄”)。前一首诗当作于玉阳相恋时,后三首诗当作于事发分手后。可见她前后都有信给他。但已过了许久,这些信上的字迹渐渐模糊了,所以说“迷凤篆”。“玉检”,指仙家书函,且含有珍惜对方书札之意。《三洞经》载道家字有云篆、天书、龙章、凤文。“凤篆”即凤文。庾信《入道士馆》:“金华开八景,玉洞上三危。”“金华”,山名,这里借指玉阳山。前论《圣女祠》:“从骑裁寒竹”系用乘杖化龙典故,写那人随贵主离玉阳返宫。之后她一直就未能再回玉阳,所以说“金华归驾冷龙鳞”。“周史”指老子。老子曾为周守藏室之史。传说老子曾投符令徐甲枯骨复生(见《神仙传》)。冯浩说:“‘周史’,谓刘。‘甲’,自喻。”苏雪林以为据此“可见他们有师生的关系”。有师生关系是很可能的,不过师长对生徒的培养不能算作再生之德,一般不当用此典故。也许玉阳事发后他曾仰仗刘先生之力,得免身败名裂,所以这里才如此感恩戴德。正因为刘先生知道个中底细,并且还成全过他们,这就无怪乎诗人要将这首与情人叙旧之作“兼寄”给他了。前谓《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中曾写到出事后他或为一道士引入灵都观探望那人:“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但不知那个好心的“仙人”是这刘先生不是。

《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当与前诗作于同时。“偷桃”,东方朔事。“窃药”,嫦娥事。他向以东方朔自喻,以嫦娥喻那人。首句说恋爱与学仙是有矛盾的。第二句指对方被约束在宫观中而不得自由。“三英”即三秀,谓芝草。“问紫芝”、“采华芝”、“八桂林边九芝草”,都以芝草喻玉阳那两姊妹,这里也当一样。这个姓宋的女道士在玉阳时是“双姊妹”,今来华阳观又增加了一个而成为“三英”,可见她前后的两个姊妹定然都是结拜的了。“应共”两句是说:本应前来同你们三姊妹一起赏月,其奈这里的华阳观和玉阳的灵都观一样,“仍是”城(“碧城”之谓)锁帘隔,致使两情不得相通了。

现姑妄将李商隐早年玉阳韵事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

他早年在家乡怀州河内的玉阳山(王屋山的分支)学仙,那里有玉溪,故自号玉溪生。他所在学仙的那个道观和玉真公主故院灵都观(一名灵都宫)邻近,各在玉溪一岸。当时灵都观内住着某入道公主和许多入道宫人,他爱上其中一个姓宋的,还和她的另一入道义妹相知。她俩都是公主歌舞队中人,有较高的艺术修养,能歌善舞,擅长丝竹,且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即使不会作诗(李曾为他们代作留别诗《代应》,可见她们不一定能写诗),起码能粗略解诗,能写情书。由于宫观森严,他们平常很难相见,经常托人暗中传递诗歌、书信,以表相思,或预订幽期密约,有时还借音乐互通心意。每年秋冬之际她们随公主回宫省视,大约到明年开春后才能重返玉阳,因此他们也备尝远别之苦。即使是这样痛苦的相爱也并未持续多久。后因事发,遭到有力者的干涉迫害,他们的来往就更加受限制了。出事后他曾趁法会之便潜入宫观探望她们,但可望而不可及。不久她们即随公主回宫;因受约束,行前也未能与他面别。大概已得知她们很难再来玉阳,他也随即回家;此后的一年夏天,他在长安偶然路遇那人一次,无奈车马匆匆,不及交谈,即已远去。他后来两次重过玉阳时都曾前往灵都观凭吊往事,大有人去楼空之感。过了许久,他终于在长安找到那人和她的结拜姊妹,才知道她们回京后是住在长安永崇里华阳公主的遗观中,只是早已时过境迁,加上仍受限制,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作者系北京大学教授,中国李商隐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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