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短篇小说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作者:胡辛)

发布时间:2018-10-08 05:48:36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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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短篇小说。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作者:胡辛)

  三个女人一台戏!

  何况是四个女人!更何况是四个四十岁的女人!她们自小同窗九载,从六二年分别至今长达二十年,今晚,却鬼使神差地邂逅。

  省妇女保健院住院部的庭院委实是小,在这有“火炉”之称的省城,闷热、烦躁的夏夜,谁在病(产)房里呆得住?幸亏出门就是繁华的大道,隔壁就是高矗的百货大楼,横过马路就是热闹的工人文化宫,行动不太困难的病友可投身到那人海中去。所以这四个四十岁的女人才能占据庭院中葡萄架下唯一的石桌和四个石凳,得以尽情叙别。

  四十岁,对于女人来说,真是个不可宽恕的年龄。青春,彻底地在这个门槛上告别;衰老,不可遏止地从这里起步。柳青——昔日苗条、机灵、高傲,还特别喜欢给别人起绰号的柳青哪里去了?小学六年、初中三年,她一直为其余三人所倾倒,她是她们的圆心儿。可她也真能,每次考试都非夺下全班第一名不可,乖乖,这叫男同学都咋舌。她曾挺有气魄地昂着头说:“我就不信,女的超不过男的?!”而今,她仿佛锐气消尽,瘦削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黄边眼镜,既过时又肥大的白府绸短油衫和蓝棉绸长裤掩饰不了她瘦骨嶙峋的身形,她平添了几分老态。阔别二十年的“布谷鸟”钱叶芸,还是那么娇小玲珑,罗曼潇洒,但只能远观,不能细看。她眉梢眼角何时添了如此多的“蜘蛛网”,以至在暮色中也“条条入目”?当年被称为“憨大姐”的蔡淑华,虽然还是一副“弥勒佛”的尊容:宽宽胖胖、喜眉笑颜、慈善可亲,但那双手——在这油脂分泌特别旺盛的夏天,却仍然粗糙得显眼,使人很容易联想起摸煤球、刷锅碗、洗衣被的忙碌情景。只有文弱的魏玲玲依旧“小鸟依人”的模样,合身熨帖的淡黄尼龙短袖衫、咖啡色的旗袍裙使她显得落落大方,透着几分高雅,从她那稳重果断的眼神言谈中,分明又显示了一个成熟的医务工作者特有的气质,往日那怯生生、羞答答的“老鼠胆”是什么时候换掉的呢?

  尽管变化如此之大,但她们却都没有一分钟的犹豫就认出了对方。傍晚,穿着无袖无领、花里胡梢的睡裙的叶芸,懒洋洋地出来买冰棍,当她从卖冰棍老太婆手中接过冰棍和十余张皱巴巴的一分钱纸币时,一直腰,瞅见了五步外用大蒲扇挡住斜阳的柳青,她竟忘情地把冰棍和纸币全往空中狠命抛去,尖声怪叫地奔向柳青:“哎呀——死人!你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她撕扯着柳青肥大的袖管,柳青也不相让地扳着她的肩膀,“叶子!叶子!生命的叶子长青,你不是病号吧?”她们的忘乎所以,立刻便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抚河区妇联干部蔡淑华从计划生育科办完公事正迈步过庭院,面对十几步外一对妇女“扭成一团”、吵吵嚷嚷,出于职业的责任感,高高地扬起了多肉的粗手臂,口中念念有词:“有事好好说哇,不要动手动脚有事好好——”突然她像球一般“滚”将过去,“我的小柳青、嫩叶子哎——”那条胖手臂奔跑时还忘了放下。就在同一时刻,魏玲玲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草篮急急进入住院部的大门。她为小路上这三个忘记自己年龄的妇女的高声浪叫、手舞足蹈所惊骇,但不过一刹那,也投入了这旁若无人,不土不洋的呼喊和拥抱中。时间该是倒退了二十年,她们忘情在少年时代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之中。啊,小说、电影中十年不见面的亲人竟会形同路人,简直是蒙混读者、观众!

  小时候,她们四家分居在系马桩和它两侧的桃花巷、松柏巷及千家巷。系马桩前无马系,桃花巷内没花香,松柏巷口不见松,只有千家巷内似乎还住着甘氏大家族,但这些与她们有什么相干呢?她们只晓得她们应该形影不离,上课放学都要结伴同路,你邀我,我邀她;今天走这条小路穿插,明天往那幢几进老屋迂回,麻石板路有意思透了,一路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有时呀,就迟到了呗,为这,她们没少挨老师的骂、挨家长的克,可等第二天,“恶习”难改,重蹈覆辙。听柳青讲故事,给一个挺凶、分数又抠得紧的老师偷偷取个绰号,有意思!挤在叶芸家揉面粉做烧饼的案板上写作业,有意思!陪淑华上门串户地去送她妈给人家洗净的衣服,有意思!钻到松柏巷的天主堂内偷看那除了帽檐是白的外,一身都黑漆漆的嬷嬷,心都紧张得咚咚跳,有意思!跑远点到抚州门外的绳金塔下仰脸看金光闪闪的塔顶,到孺子亭去捉迷藏,花五分钱坐渡船过抚河去三村看桃花,或进到佑民寺去看那又高又大的神秘的菩萨,就更有意思了!一个女孩子是孤单的、弱小的,四个女孩抱成团,那就有“所向披靡”的力量!

  少年时代恐怕还是一生中最值得何味的!

  尽管她们在大跃进的年代里也干过不少“出格”的事:跑到叶芸家提大铁锅,涌到玲玲家锯铁窗棂,淑华抬铁水包时烫伤了脚,柳青写了不少“新民歌,”以极其夸张的手法在全市教育界大出风头。对这些,她们并不感到“痛楚”,伤心的是接踵而来的分离——柳青考上了重点高中,住校去了;叶芸进了文艺学校,她家也搬到公私合营后的中山路一家馆子店的楼上去了;玲玲家乔迁父亲医院的新宿舍,她自已也成了助产学校的学生,淑华因弟妹特多,辍学进了抚河棉纺织厂做挡车工。她们不相信就这样‘散伙’了,柳青给她们读了一段不知从哪儿抄来的名言:“真正的友谊永远不会衰老,它像树枝攀不到天空。如果到了期限,它像橡树一样‘轰’地一声倒下。我们生时任何狂风吹它不动,两人中一人死去,它才告终……”读着、读着,她们竟抱头大哭了一场!

  ……

  她们终于恢复了常态,玲玲很快履行起医生的职责,严厉而又不失温和地询问两位患者的病情:叶芸急性盆腔炎已痊愈,明日将出院;柳青是倒霉的乳腺疑症,昨日才从赣南来。淑华三句不离本行,不时插话对妇女的艰辛多磨作出评价和叹息。二十年,毕竟没有白白地流逝,她们大了,而且还将老。她们之间或多或少地有了生分的感觉。淑华还没回家,自然还没吃晚饭,但此刻好像谁先告辞的话,就会裹渎神圣的纯洁的少年时代的友情似的。大家就这么站着回味着,回味着,让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倒是察言观色了好一阵的卖冰棍老太婆笑眯眯地送过四根冰棍“哇干了口吧!”大家抢着付钱,老太婆却自顾自地推着车子走开:“那个老妹俚自己的钱嘛,飞得一地,我帮捡起的。”玲玲突然有所醒悟,拉了三人便往葡萄架下钻——石桌上,她倾囊而出:四斤苹果、两斤蛋挂,几瓶果子膝和两袋奶粉。原来,她爱人的妹夫的小姑单位上一位领导的妻子从某县转院到此,她受委托来慰问的。二话没说,玲玲开了果子露瓶盖,撕开了装蛋糕的塑料袋口,苹果随意啃吧,那转弯抹角的“领导爱人”日后再恭敬吧,让淑华家里人望眼欲穿吧,四个四十岁的女人颇有点“开杯痛饮”的气魄,干杯,为那永生难忘的友谊!

  她们毕竟是世俗之人,话题很快转到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们的中心要旨——孩子和丈夫上来。

  淑华两女一男,花色品种齐全;叶芸有两千金,已出落得婷婷袅袅;玲玲“只生一个好”,是个男孩,被称为“神童”!

  淑华的爱人是市政府的科级干部,“秉性跟我一样,老实无用,马马虎虎呗,还可以。”谦虚中透着骄傲。“他呀,真正的,不折不扣的、彻头解的书呆子,一天到晚事业、事业,一点也不懂生活。”玲玲的爱人是医科大学的讲师兼一附属医院主治大夫,她那堆砌辞藻的责怪是对丈夫无比的欣赏。叶芸突然从睡裙的口袋里麻利地抽出一支烟,“嚓”地一声划亮了火柴,一缕青烟袅袅而上,这真叫女伴们大吃一惊!“爱人?什么鬼爱人?听说古代帝王把妻子比作衣裳,我看,妇女解放嚷了一个世纪,也不过由男人的汗衫衬衣上升到两用衫、大衣之类罢了。”她还故作轻松地抖了几下肩膀。

  “你?!”问号和感叹号闪烁在女伴们的眼前。

  柳青呢?“噢,不管怎样,你们总尽了女人的天职和义务,我比不上你们。我——还没有结婚。”

  夜色好像一下子浓黑了许多,女伴们的眼光倏地黯淡了。在中国,老处女可没什么吃香,独身主义也不是什么时髦事。可怜的柳青,该怎么安慰她呢?

  一时无语。天,真闷呀,刚才还飘荡在空气中的淡淡的栀子花香和葡萄叶的青气味怎么都消逝了,只剩下叶芸那呛人的烟味呢,闹市中喧嚣的声浪不可阻挡地阵阵涌来,何处的收录机开足了音量,贝多芬的交响乐《命运》在空中震荡。

  “你——恐怕用笔名写了些东西吧?玲玲小心翼翼在问道,希望自已的话能给沉闷的气氛带来转机。

  “目前还是零。”柳青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并习惯地提了提眼镜框,但那手指,分明在微微颤抖。

  啊,最脆弱的神经触动了,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夏夜——她们真正分离时光!柳青远走高飞北师大,玲玲分配到A县医院,叶芸则分到I县剧团,淑华即将赴沪学习新式织布操作法。四位少女在那困难的岁月里,在玲玲家作了一次蹩脚的、但尽了最大努力的聚餐。分别时送来去,深夜十一点了,还没完没了。最后由柳青决定在“百货大楼”前各奔前程。没想到在楼前一站又是半个小时。就在决心分开的一刹那,叶芸又急急地喊住大家:“来,来,我心里有个秘密,想忍还是忍不住,跟你们说了吧,我、我五年后一定成为‘小潘凤霞’,真的!”大家一下子搂住了她,她又叽叽喳喳开了:“保密,保密!老师说I县是赣剧的发源地,我的嗓音像潘老师,也有点娇甜秀美……”“我、我也争取五年后做‘小郝建秀’!”没想到老实巴交的淑华蹦出了这么一句,自然,又是一阵欢呼。“我嘛!我一辈子不结婚,争当第二个林巧稚。你们晓得林巧稚吗?”玲玲带点羞涩地望着女友们,也不甘示弱地说。而柳青——这位和《铜墙铁壁》、《创业史》的作家同名者,本身不就是一种默契吗?女伴们对着柳青嚷嚷。“想是想当作家呀!可我念的是师范,看来我得成为乡村女教师瓦尔瓦拉啦!”柳青甩着长辫回答,口气却没有半点悲凉。三年困难时期发育的姑娘们,除了淑华“适应能力强”,还是胖墩墩之外,其余者都像黄豆芽,单单瘦瘦的,然而,理想的火苗却在胸中燃得旺旺的……

  五年,何止五年!二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开头几年,她们尚有书信往来。十年动乱中,也许是各自境遇的变迁,遵循一般凡人的“处世哲学”,她们竟然慢慢地断了音讯!她们的理想付诸实现了吗?

  “嗳,干嘛这么沉闷?我们难得相逢,分别说不定又即将来临。说说吧,说说二十年中我们为理想奋斗的境况,哪怕一件小事、一点感触。扣子轮轮转,东西南北中,淑华、叶芸、玲玲、最后我,好吗?”柳青突然以异常活泼轻松的声调对大家说,特别是少年时代的口头禅“扣子轮轮转”,把她们逗乐了。

  “对了,大家都得讲愉快的、幸福的事噢。”玲玲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提出了要求。

  “不,认命吧。”不识相的叶芸眼珠一转,随即利索地扯下睡裙口袋上的一枚装饰扣——一根白线摇摇欲坠地吊着它,女主人竟懒得理睬。这是一枚正面色彩缤纷的有机玻璃扣,反面,却是一片死灰色。叶芸潇洒地往上一扔,接住。“掉下来的是正面,当然讲幸福、美满的事;反面呢,就非得讲辛酸痛苦的事不可。不管你们是唯物还是唯心的,这回都得依我。”她不容分说地把扣子塞给了淑华。

  淑华憨厚地笑笑,无可无不可地将扣子往上一抛,落下来——反面。

  “嗬,奇迹出现了,上有公婆,下有儿女、夫唱妇随,你可算得上‘全福人,呵。掉在蜜罐里的人上哪去找痛苦辛酸?”叶芸又来了!“还得加一条,每人的开场白都得有段格言、警句什么的,我们可是受过中等、高等教育的女人。”这个叶芸,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确实是‘憨人有憨福’,我的生活道路平淡无奇呵。六五年搞社教后,我便抽调到区妇联……”淑华抹抹鼻头上的汗珠,开了头。

  “嗳,这可不算格言,俗话俚语而已。”想不到玲玲也不放过她。

  “好,”淑华挺认真地想了想,“爱孩子是母鸡也会的,可要做个称职的母亲,就不那么简单了。唔,大意如此,好像是高尔基说的吧。”粗糙的手掌又往鼻头上抹去,“象样啵?”

  “象样!说下去吧。”柳青赶快给她解围。

  “我们这一代人,嘴边都爱挂这么一句话,‘人到中年万事休,寄希望于下一代’,望子成龙、望女成凤,金光大道好像只有一条: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要不中专也行。我的业余时间几乎把家务事全包了,婆婆有眼病,爱人老杨工作紧,身体又不太好,我打米买煤球,炒菜烧饭,缝补浆洗不停手呵!哪怕倒垃圾,星期天也没叫崽女做过,只要他们学习上去,我就心满意足了。上星期成绩单发下来,你们猜——”

  “感动了上帝呗,个个不负慈母心呀。”玲玲热情地接嘴道。

  “唉!初二的学军这女崽三门不及格,四年级的学文数学不及格,刚读一年级的学东这小崽子也只凑合着六七十分。我气得饭都吃不下,狠狠地说了他们一顿。”

  “基础一定得打好。你得找找根源,这三个小家伙是不是对学习不感兴趣?兴趣是成功的一半哇。”柳青饶有兴趣地探讨。

  “唉,你们不晓得呢,学军眼泪汪汪地把嘴一扁:‘姆妈就晓得说我们,你看人家雯雯家,特意给她买了台录音机学英语,想听歌子就听歌子;你看人家小燕子的姆妈,专门给她请了个高级老师,星期天就上门给她辅导,她姆妈说不加小灶拔得了尖呀?你看人家冠萍的姆妈,哪怕是单元测验也请几天病假陪冠萍……’学文也摇着两根羊角辫起劲了,‘就是嘛,前个礼拜我们学校考中学,外面站了好多爸爸姆妈,拿着桔子水、果子露、香蕉,还有奶油蛋糕什么的在那里等着。我要是考中学,爸爸姆妈才不会去接送呢。’连老三这小子也咋咋唬唬,‘就是就是,人家小胖、小明早上都有奶粉、白糖糕吃的,就我们家,老是泡饭、泡饭!’天!放排炮啦!我不以为崽女说的别人的姆妈都是好姆妈,但我心里确确实实堵得慌。”

  叶芸却格格地笑了起来:“记住: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棍棒底下出孝子,筷子头上出逆子。”

  “没正经。”玲玲白了她一眼。

  “是啊,近来我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俯首甘为儿子牛’的精神在城市父母中似乎太强了些,大有包办代替之势。儿女们依赖、依赖,像温室里的花朵,像攀缠着树的藤儿。这样下去不行呵。”柳青激动地发表感慨。

  “唉,你们猜,我家老头子在枕头边跟我说什么来着?他说崽女们的话应给我们启发,今后工作上的事过得去就行。还说,不是我教你耍刁,党政军工青妇,妇联本来就在末底,你这区妇联,就更小了。再说鸡毛蒜皮的事有居委会管,头破血流交给派出所处理,离婚抢亲上法院好呐,计划生育专门立过了牌子,况且你自己还是‘超指标姆妈’。他劝我实际点,心血要多淌点到自家崽女身上。你们猜,我心里那个滋味?真是辛酸痛苦!说老实话,离开织布机,我伤心过,倒做了十六年妇联工作,虽说是婆婆妈妈的工作,但蛮合我的秉性,我喜欢我的工作,我不能容忍人家轻贱它!我不相信,非得做一个不合格的妇联干部才配做及格的姆妈。那夜,我头一次跟老杨正儿八经地吵了起来……完了。东扯葫芦西扯瓢。”淑华嘎然而止,两只粗糙的大手掌不自在地搓了搓

  “像警钟,引我深思。”玲玲叹了口气。

  “像鞭子,抽打着我这妄为母亲者的破碎的心。”叶芸半真半假,随即把烟蒂在石桌上一按:“噢,该我了。”

  “叶芸叶芸,像一片落叶飘零,像一朵浮云游移。且看命运对我的恩赐。”她一欠身抓起石桌上的钮扣,满不在乎地向上一抛——反面。

  “弱者啊,你的名字叫女人。”她的纤细的十指神经质般交叉纹着。“还有: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能溺死人,更不用说女人。这些都是百分之百的警句吧!”

  玲玲试图打住她,但她不予理睬,又自顾自地说下去:“真人面前不说假。我一次‘出嫁’、两次改嫁,讲时髦一点,也就是三次结婚、两次离婚怎么说也超过了‘一件事’,按说离题了,但结婚离婚都属婚姻这件大事,所以我又不算离题,对吗?”

  玲玲将她的一只手腕捏住,脉膊跳动颇快,玲玲不由皱起了眉。她却轻轻地推开了玲玲的手。

  “在世人眼中,我不过是一个轻薄下贱、水性杨花的女人,有谁知我正是为了追求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才如此身败名裂呢?”她抬眼望星空,亮晶晶的星星像宝石缀满幽远高深的天幕,二十年前,她展开理想的翅膀起飞时,虽柔嫩幼稚得可笑,但毕竟勇敢大胆得令人羡慕。

  “记得头几年,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居然成了剧团的二牌花旦。事业上的成功叫我踌躇满志,爱神丘比特的矢又射中了我和小孙的心。这位比我早两届的能写能演的校友,被人称为县的‘小石凌鹤’,他是I县人,独苗。我不想那么早结婚的,我记得文艺学校的老师说过,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就一辈子不结婚,赵丹也曾要他搞舞蹈的女儿赵青写保证不早结婚。艺术家的青春不能耗费在十月怀胎中呀。小孙可赌咒发誓了‘结婚不生孩子还不行吗?要生也保证十年后!骗你是小狗。’然而,结婚刚一年,小孙的娘便不断向我开战了。先是‘传宗接代’的正统教育,再是摔盆打钵的指桑骂槐,‘养了只鸡婆不下蛋呀!’‘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独门独苗的要断香火啦,’笑话!我自食其力,谁要他们家养了?!”可我还是屈服了,第二年生下了‘让让’这女孩,让步呗,我够意思了。”

  “这下总该风平浪静了吧。”淑华息事宁人,像她参加了调解似的。

  “别忘了,中国封建社会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生崽生崽,女孩子不是崽!”叶芸轻蔑地撇撇嘴。“调到县委宣传组做事的小孙也压根忘了自己的誓言,一个劲地劝我,‘妈是一番好意,再说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磨。’老二婷婷又出世了。该他家没福份,又是女的。我不想再跟他母子俩没完没了地打‘持久战’,趁‘大串连,回娘家来,搞了张证明结扎了。回剧团后,头牌花旦挂牌子扫厕所去了,我虽然被称为修正主义的苗子,但‘小贩’的出身给了我红五类的外衣,再说李铁梅、阿庆嫂、小常宝总得要人演呀,我又活跃在舞台上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结扎的事终于为小孙母子发觉,自然,家庭九级地震发生了,我才不管呢,我行我素。可偏有不少好事者兴风作浪,说我心术不正,作风腐败,舞台上都敢与人眉目传情,说得有鼻子有眼,妈呀,连具体细节都编得活灵活现呢。支撑我和小孙感情的柱子——信赖倒塌了,我们上了法院……”叶芸的手又抖抖索索地往睡裙口袋里掏烟,玲玲抓住了她的手腕,柳青赶忙递过一瓶启口的桔子汁,叶芸接过,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淑华递给她手绢,她慢慢地揩着嘴角。

  “也许,我应该负主要责任,让让没有了妈妈,婷婷没有了爸爸。可是,我的性格就是任性执拗,我怎么做得来过细的思想工作呢?”

  “妇联出面调解就好了。”淑华不无遗憾。

  叶芸苦笑着摇摇头:“小孙很快再婚了,他那老娘还到处放风,‘男到三十一枝花,女到三十老妈妈,我崽硬又找到黄花闺女做媳妇!看那狐狸精还俏得了几年?哪个会明媒正娶她?’一气之下,我居然闪电般地嫁给了化肥大哥——我们剧团的前工宣队长。尽管不少人劝诫我,说他并不是一个纯正的工人,他的前妻就是让他的拳头打离的,但我付之一笑。他说过婚事一定办得正规热闹,我只图出气。婚后的生活,简直是不堪设想!唉,‘轻率’给自己套上了枷锁。不到一年,在他一次毒打后,我拖着吓呆了的婷婷住进了剧团集体宿舍。除了身上穿的,一分钱东西也没带出来,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离婚。还真难呢,胡搅蛮缠了一年多,总算离了。可他还不甘心,没几天,带了一帮小兄弟,耀武扬威地开了部摩托,到剧场门前贴标语、刷大字报、扔破鞋,一刹那,对桃色新闻特别津津乐道的小市民把半边街围了个水泄不通,首映《三笑》的盛况也不过如此吧。我不听同事们的劝阻,冲了出去,双手扯下粘满桨糊的纸片,揉成一团,朝他的狗脸上扔去!邪不压正,他居然没有敢大打出手,我又哭又骂。然而,失败的还是我!我彻底地失去了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名声。谁会透过复杂的表面现象去探究是非曲直呢?何况我是一个年轻的、总算有几分姿色的‘戏子’!唉,从此,我得接受清白女人鄙薄的斜视,高贵女人居高临下的冷峻的搜索,好事女人加油添醋的编造和善良女人‘哀我不幸,怒我不争’的怜悯!还有那,正派男人像见了瘟神一般的躲避,轻狂浪子无聊的挑逗……”

  “你走了极端,叶芸。是的,生活不会像你最初想象的那么顺利可心,但也决不会像你后来所描绘的那样孤立无援。”柳青用极其柔和却不可辩驳的口气掐断了叶芸愤愤的语丝。

  “哦,不要宽慰我,哪怕是真诚的宽慰,也是廉价的。”叶芸合上眼睑,执拗地摇着头。“让我说完吧!前年,我第三次结婚了,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头子,地区文联的老干部。二十年前,我到地区报到时就认识了他,二十年来,作为上下级,一直有工作联系。他知识渊博,性情豁达,他赏识我尊重我,了解我,他老伴死了十年,儿女们也都自立了。一结婚,我就能调到地区,婷婷只十四岁,户口可跟我一起走。别了,给我留下无穷的辛酸和痛苦的I县。我怀着‘做一个好女人’的美好夙愿去到地区。婚礼之夜,我收到了老头子的儿女们合寄的一封‘贺信’,送给我四个字——‘狗尾续貂’!哈哈哈,多有趣呀,简直是辛辣幽默。”叶芸神经质地仰天大笑,引得三三两两的过路人侧目而视,二楼、三楼的窗口也探出了几个护士的白帽脑瓜儿。

  三个女友只得轻声地呼唤她,此刻,还能说什么呢?

  “是哪儿出了问题呢?命该如此吗?”叶芸收住了笑,喃喃自语。不由分说地又抽起了一根烟,猛吸两口,“地球还在转动呀,该你了,密斯魏。”又“油”起来了。

  满脸愁云的玲玲心不在焉地将钮扣往上一扔,落下来竟是五彩缤纷的正面。她却懊恼地用手绢扇着风,一声不吭。

  “人生本来就该甜酸若辣都有,快说吧。”柳青催促她,夜色深沉,时候不早了。

  “嗯。‘难道女人追求的目标仅仅是做贤妻良母吗?’这算不算警句?”玲玲锁着双眉。

  “妙了”叶芸伸出了大拇指。

  “为丈夫和子女作出牺牲,是可贵的,但不能算崇高的。因为这种爱,尚未跳出一个小家。”玲玲又吐出了这么一句。

  “不要这么玄乎好不好?”淑华笑着说。

  “无须隐晦,我有一个令人瞩目的幸福的家庭。我三十二岁才成家,我们家老莫原先在病毒学研究方面就小有成就,这几年更是青云得志、扶摇直上了。他父母在香港,陆陆续续给我们捎来了彩电、立体声收录机、洗衣机、照相机、电冰箱……‘家庭现代化’差不离了,眼下一般的中年知识分子是不能跟我们比的。为了我的丈夫和儿子,我改了行,成了一名‘看看报纸聊聊天,结结绒线遛遛街’的女行政人员,把一门心思放在丈夫的冷暖营养和当好儿子的‘家庭教师’上。以往当乡村医师留给我一张上了釉的粗脸和干巴巴的双手,经过这几年的‘漂白润滑’,又变成白皙皙的了,谁都说我越活越年轻。我该满足了吧。然而,每当夜阑人静之际,总有一缕缕时隐时现的忧怨在折磨着我,落寞惆怅压迫着我的心。我怎么了?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吗?”

  “你掉了魂儿”柳青不像是开玩笑。

  “对啊,我确实是掉了魂。慢慢地我悟出来了,回味到十四年前我也有这种压迫的痛苦感。那时,我孑然一身,下放到偏僻、闭塞、穷困的龙源大队,我是被剥夺了助产士的权利下来的——说我为父亲鸣冤叫屈,对红五类实行阶级报复等等,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就别提了。从冬到夏,开头半年,我失魂落魄。干了六年的接生工作,听惯了婴儿堕地的呱呱声、产妇呼天唤娘的呻吟声,看惯了产妇‘苦尽甜来’的疲惫而幸福的笑脸,生活在来苏水的特殊气味中,一下子转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真不是滋味。记得那是个繁星满天的夏夜,我拖着就要支解的身架回到我的‘窝’里,举目无亲,‘双枪’一整天,还得自己动手煮饭烧水。我蓬头垢面、懒心懒意地坐在灶前烧火。透过窗棂,夏的夜空映入我的眼帘。我突然发疯似地想念你们,幻觉出现了,你们果真来了,我哭呀,笑呀,叫呀,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人了,然而一阵阵悲怆的、撕人心肺的哭喊声把我拉回了现实,凭我多年的职业习惯,生离死别亦不过如此,我本能地冲了出去——是隔壁程婶家。她那临盆的媳妇浑身痉挛,两眼翻白,牙关咬紧。程婶跪在厅堂中连连叫菩萨保佑,程婶的亲家母在呼天抢地,另两个好事的老太婆慌里慌张地拿剪刀、菜刀往房门、堂屋门上挂,吆喝着,驱邪呢!这是破旧立新的岁月中真实的一幕。‘子痫!'——大脑皮层很快作出了判断。我旁若无人地冲了进去,抓住产妇的手按了下脉膊,便镇静地下达命令:‘筷子!毛巾!快请接生员!’也许是我确实有医师的气质,一时间,筷子、毛巾很快递到,程婶也不拜菩萨了,帮着我用筷子卷着毛巾强行塞进产妇上下牙之间,防止抽搐时将舌头咬。程婶结结巴巴地告诉我,‘根生去叫接生员了,去了好半天呢。’这时,接生员——大队书记的邋邋遢遢的婆娘背着药箱一颠一颠地赶来了,她一看就傻了眼:‘哎呀,这还救得了?你们家往公社抬吧。’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产妇正在发作中,需要绝对安静,公社离这里还有二三十里山路,路上出危险怎么办?我吸了口气,平静地问‘有胎头吸引器吗?’我晓得她最近参加了县里办的‘接生员培训班’,怀着一线希望问。‘好象有吧。’这位没文化年纪也不轻的冒牌‘知青’支吾着。还好,总算从药箱里找到了。我果断地说,‘你配合我!程婶您快快准备好开水、肥皂、两盏马灯!根生,快把吸引器和橡皮手套放到一个干干净净的锅里煮半个钟头!煮好后连锅端来,千万不要用手去拈!’我的头脑异常请醒,临危不乱是医生应有的气质。啊,魂灵又附体了,我又感受到叱咤风云的指挥员、奋不顾身的战斗员的滋味,什么忧郁惆怅,全见鬼去吧,我守候在产妇身旁,在接生员的帮助下,给她的人中、内关、照海针灸。开水来了,我洗了三遍手,戴上皮手套,进行检查,产妇的宫口开全了,产妇此时也处于间歇中,我拿起了胎头吸引器,准确地插到胎头,让接生员协助我吸出吸引器里残存的空气,利用真空吸附的原理助产,悠着劲一下、两下……婴儿出来了!浑身青紫,羊水窒息,我二话没说,一把将胎头吸引器上的小皮管拔下,将一头插入孩子的口腔内,用嘴猛力一吸,一股腥臭味直冲鼻喉,一口羊水来不及吐出就咽了下去,顾不了这些,我不停地一口一口将婴儿呼吸道中的羊水吸出来,然后,人工呼吸、口对口呼吸顽强地交替进行,婴儿终于‘哇——’哭出了第一声!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晕倒了。待我醒过来时,已是旭日临窗了,程婶端了一大碗荷包蛋和面条来,她老泪纵横:‘你是华佗再世哟!吃价的妹俚,菩萨保佑你找个好老公!’从那以后,老俵们没有哪个不‘大鸣大放’地喊我魏医师,他们早就提前给我‘平反’了”。玲玲停了停,文静地呷了一口桔子汁,慢慢地品着,像品味着幸福的乳汁。

  女伙伴们钦佩地望着她,分享着她的幸福。

  “可是现在……”玲玲兴奋的脸色突然黯淡下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呀,也不要太和自己过不去。现在你的所作所为也还是绿叶精神噢。”憨大姐居然来了点文学色彩的词语。

  “我却更愿做一朵山野的小花。”玲玲动了情,眼中波光闪闪,不知是泪水还是激情的火花在闪烁。一个人的心恐怕是宇宙中最复杂的东西吧!“人心不知足”是句贬义的老古话,可是,人生的迫求哪能停止呢?!

  “快十一点了,我免了吧。”柳青举起瘦嶙嶙的左手腕,就着月色吃力地看看那表壳发黄的半钢上海表。

  “这两天住院部修理大门,不关——”叶芸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了,赶快带住。

  难堪的沉默。

  玲玲突然冲动地说:“柳青,我回去就跟老莫说,要他通通路子,你马上转院到上海广慈医院看看。”

  叶芸也把烟蒂一扔,立了起来:“我这就去电讯大楼拍加急电报,要老头子电汇三百元,再为我续假一个月,我陪你去上海、无锡、苏州,到处逛逛。”

  淑华粗糙的手掌又急急地抹了一把鼻头的汗珠,急不可待地说“对了,对了,我家老杨跟文教局人事科长原是同窗好友,我要老杨今晚就去求他,你一定得调回省城来,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眼镜片一片模糊,喉头哽噎得利害,柳青什么也说不出。猛地她抓过钮扣奋力向上一掷,掉下来,在石桌上滚了几滚,掉到脚下的青草坪上了。三位女友不约而同地蹲下去寻找,淑华干脆撅起个大屁股匍匐在草地上。叶芸的火柴发挥作用了,一根、一根,又一根,微弱的火苗跳跃着,绿茵茵的草地上,璀璨的有机玻璃扣闪闪发光。“乌拉。”叶芸和玲玲同声欢呼,淑华也出人意料地灵活地“蹦”了起来。

  充满激情地相望。此时无声胜有声,也许应该结尾了吧!

  “真的,我是幸福的,真正幸福的。真的。”柳青的声音微微颤抖,她取下眼镜,撩起衣服下摆揩了揩镜片——唉,岁月改变人呵。这动作,全是农妇下意识的举止。这“真的、真的”,不禁令人想起祥林嫂的口头禅。三位女友不觉怆然。也许该赶紧说“明儿见”了!

  “再坐一会吧,让我说说。”柳青不容分说地坐回到石凳上。女友们只得狐疑地坐下。她将说什么呢?她能说什么呢?“你们如果能像小时候那样理解我、信赖我,该多好啊!”柳青微微蹙着眉,注视着迷茫的夜色,像是执着地寻觅什么。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慨叹: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柳青的吟诵像山间泉水叮咚,但淌进三位女友心中却是透骨的冰凉,令人无不愀然。

  “古人哀叹‘终须一个土馒头’,今人也得正视‘骨灰洒江河’,两眼一闭,好像什么荣辱毁誉全不相干了,追悼会是开给活人看的。哦,我要给你们讲的是——我却已经享受了真诚的追悼会的幸福——”

  “你胡说些什么呀!”淑华一跺脚,厚实的大手掌一下捂住了柳青的嘴。

  玲玲拚命用手绢扇着风,明天,明天无论如何要强迫她作个全面检查,神经该不会受过什么强烈刺激吧?

  叶芸狠狠地把另一只口袋上的装饰扣硬扯了下来。

  “看你们呀,一个个心情沉重得像是跟遗体告别似的。”柳青掰开淑华的手掌眉开眼笑起来:“我也是凡人呵,当死神过早地向我招手的时候,我何尝不害怕?不悲痛欲绝?况且我还是一个孤身的敏感的学文的女人呢?……记得前天早上四点多钟,晨星寥落,清风习习,我孑然一身,拎着一只瘪瘪的旅行袋往汽车站走去。前一天,我在县医院办好了转院手续,拒绝了汪校长派人护送的好意。眼下正值‘双抢’大忙季节,农村中小学老师多与包产到户有瓜葛的。何况我除了消瘦、没劲之外,一切都能自理。我要汪校长不要惊动任何老师,否则我要变脸!我逼着他回去,我自信是坚强的。然而,走着走着,我却后悔了。巨大的孤独感包围着我,从几天来医生的眼神、护士吞吞吐吐的言辞、校长过分的热心和深藏的焦虑中我判断出我的病情是严重的。四十岁就要回首平生,未免太残酷了。在农村执教十五年,山野村小九年,公社中学六年,虽然被老俵们视为‘文曲星’,被学校当做‘顶梁柱’,然而逝去的岁月只能用‘默默无闻’四个字来概括!我一步一挨地到了汽车站,看看表,离开车还有十来分钟。汽车站前已是沸沸扬扬的一片:叫卖肉包子糖烧饼的,摆开场面炸油饼油条和煮香喷喷猪血汤的,卖西瓜、梨瓜的……把个寂静的黎明搅得乌烟瘴气,却硬是热热闹闹,充满活力。我的心颤栗了,生活,毕竟是令人留恋的。”

  夜,静悄悄。大概是最后一批回院的病人好奇地瞅着她们。

  “我晓得开往地区的大头客车总是停在场地的东北角,像老俵们一样,我不进站,却从破围墙斜插进去。怎么?今天去地区的人这么多?黑压压的一片,农忙还有这么多‘跑单帮’的?莫不是我眼花了。我使劲地眨了眨眼,透过薄雾般的晨曦,啊,我像电击一般呆住了!

  “天哪,我看见了什么?我听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在我的眼前,是我的一群学生,大至离校数年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客客气气的小村姑,小至奶声奶气的初中崽叻妹俚,还有妹俚的小弟妹——穿着开档裤的鼻涕娃!他们密密集集地将我围住了。呵,汪校长头天黄昏时才骑车回去的,这么说,孩子们——真的,在老师的眼里,学生不论长多大永远是孩子——是连夜赶了四五十里山路来的呵,一抹曙光照在他们热汗淋淋的脸庞上……

  “我听见了,我的忠于我、爱我的学生们的呼唤:

  ‘柳老师!柳老师——’

  ‘看好了病就回来噢——’

  ‘开学时我们来接你’”

  “我像疯子一样扑向我的学生,泪眼婆娑,不能自禁。我弯下腰,紧紧地抱住了近前的一个鼻涕虫——他是女生香妹的老弟,我允许女生带弟妹上学,要不,多少女生得失学呵——我的灼热的嘴唇疯狂地吻着他那张满是汗水还有点鼻涕的小脸蛋,我已是热泪纵横了!痛痛快快地哭吧!

  “这是幸福的哭泣!我自小没有父亲,参加工作不久又失去了母亲,没有兄弟姊妹,没有丈夫子女,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时至今日还没有培养出一个大学生来的山村女教师,可我,却得到了人世间最崇高,最纯贞的爱,真的。”

  柳青泣不成声,她取下了眼镜。又撩起衣角擦抹镜片,用手背揩了揩满脸的泪水——瞧,地道的老俵动作,然而,三个女友却悟出了什么,她们深情地注视着她:“真的,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哦,我太激动了,”柳青戴好眼镜,轻轻地吐了口气,“后来呀,人围得越来越多,老俵嘛,孤陋寡闻的总想碰上不要钱的新闻。这时,喇叭声响个不停,夹杂着耀武扬威的司机们粗鲁的大喝大叫声。糟糕,我脱车了!一位排除万难挤进来的女检票员拉着我的衣袖:‘你是要去地区的老师啵!快上车!’我启齿想解释一下,她却只管扯着我往外挤:‘我都晓得,你们校长全对我们讲了。’拉扯着上了车,我正准备接受司机的斥责和乘客们的埋怨,谁知满车的人对我嚷嚷些什么呀:‘老师,你坐前面,1号座位归你坐。’我还没搞清怎么回事时,几个乘车妇女已手忙脚乱把我按在1号位上了。忙乱中我发现我的旅行袋不见了!而香妹、秋菊、牛崽、田生几个正吃力地拎了只饱饱鼓鼓的旅行袋上来,是我的袋吗?怎么?我还没反应过来,又有几个学生硬往车门上挤:‘我的蛋!’‘我的还没放进去呵!'‘还有我的!’……天!鸡蛋在农村中是视为最佳营养品的,尤其是这大伏天。‘不要!不要!’我忙不迭地摆手,又急急地弯下腰去拉提包拉链,香妹她们则拚命按住我的手,挤进来的学生又把蛋往我身上放,全乱套了!乱套了!司机霍地站了起来,他把半个身子探了过来,递过一只司机用的铁水桶,粗野地吼道:‘吃得!没有毒!把蛋放进桶里,震不坏!快!’

  “车缓缓开动了,乡下妹俚崽叻哭成了一片,我忽然感到生的欲望是这样的强烈。车拐上公路时,一个矮笃笃的老头扯着嗓子对着车厢喊:‘我——不准——老师来!同学——劝不住!你好了——就回!我们——等你了’是汪校长呵,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嚎啕大哭。”

  玲玲用手绢捂着嘴,不叫自己哭出来,叶芸和淑华不约而同地递上果子露和苹果,柳青不偏不倚地呷了一口果子露,咬了一口苹果,气氛又活跃了。柳青朝着叶芸说:“叶子,我违例了,现在补一段格言吧。‘当我死时,世界呀,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着‘我已经爱过了’这句话吧’。”

  “泰戈尔!”玲玲和叶芸都叫了起来。

  柳青自顾自地说下去:“长时间以来,我总以为是对他的奇特的爱才使我如此眷恋这块贫瘠的土地,他——是位医科大学生,十五年前跟我一道到公社报到,‘同是天涯沦落人’,可是,当我们的爱刚萌芽时,一个电闪雷鸣的夏夜,他为抢救一位病人出诊,失足掉下了山崖!他爱我吗?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可是我爱他、刻骨铭心地爱他!”

  三位女友震惊了,她们心中掀过强烈的爱的波澜——原来是这样!

  “然而,现在我明白了,是他对人民的博大深沉的爱激发了我,是他对事业不屈不挠的爱振奋了我!我爱他,我就该爱我的事业!那山野中的不正规的学校,那平庸朴实的乡下崽叻妹俚是我的理想结晶所在。”

  柳青昂扬地站了起来,潇洒地两手一摊:

  “邂逅畅谈到此结束,让我们携手去迎接更美好灿烂的明天吧!”

  “你——还是我们的圆心儿。”

  四双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

  月儿高挂深邃的夜空,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依依惜别。

  事业、理想、奋斗、爱情、婚姻、家庭……一切的一切,是多么的复杂,处处是问号,女人们啊,答案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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