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文阅读:老舍四篇作品

发布时间:2019-11-19 08:34:10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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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马裤先生》

  火车在北平东站还没开,同屋那位睡上铺的穿马裤,戴平光的眼镜,青缎子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登青绒快靴的先生发了问:“你也是从北平上车?”很和气的。

  我倒有点迷了头,火车还没动呢,不从北平上车,难道由——由哪儿呢?我只好反攻了:“你从哪儿上车?”很和气的。我希望他说是由汉口或绥远上车,因为果然如此,那么中国火车一定已经是无轨的,可以随便走走;那多么自由!他没言语。看了看铺位,用尽全身——假如不是全身——的力气喊了声,“茶房!

  茶房正忙着给客人搬东西,找铺位。可是听见这么紧急的一声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来了。“拿毯子!”马裤先生喊。

  “请少待一会儿,先生,”茶房很和气的说,“一开车,马上就给您铺好。”

  马裤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别无动作。

  茶房刚走开两步。

  “茶房!”这次连火车好似都震得直动。

  茶房像旋风似的转过身来。

  “拿枕头,”马裤先生大概是已经承认毯子可以迟一下,可是枕头总该先拿来。

  “先生,请等一等,您等我忙过这会儿去,毯子和枕头就一齐全到。”茶房说的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气。

茶房看马裤客人没任何表示,刚转过身去要走,这次火车确是哗啦了半天,“茶房!

  茶房差点吓了个跟头,赶紧转回身来。

  “拿茶!

“先生请略微等一等,一开车茶水就来。”

马裤先生没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后搭讪着慢慢地转身,以免快转又吓个跟头。转好了身,腿刚预备好要走,背后打了个霹雳,“茶房!

茶房不是假装没听见,便是耳朵已经震聋,竟自没回头,一直地快步走开。

“茶房!茶房!茶房!”马裤先生连喊,一声比一声高:站台上送客的跑过一群来,以为车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终没回头我拿起报纸来。

他站起来,数他自己的行李“可恶的茶房,怎么不给你搬行李?

我非说话不可了:“我没有行李。”

“呕?!”他确是吓了一跳,好像坐车不带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只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这回该轮着我了,“呕?!”我心里说,“幸而是如此,不然的话,把四只皮箱也搬进来,还有睡觉的地方啊?!

  我对面的铺位也来了客人,他也没有行李,除了手中提着个扁皮夹。

   “呕?!”马裤先生又出了声,“早知道你们都没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我决定了。下次旅行一定带行李;真要陪着棺材睡一夜,谁受得了!

茶房从门前走过。

   “茶房!拿毛巾把!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决心。

  马裤先生把领带解开,摘下领子来,分别挂在铁钩上:所有的钩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两个。车开了,他顿时想起买报,“茶房!

  茶房没有来。我把我的报赠给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铺,在我的头上脱靴子,并且击打靴底上的土。枕着个手提箱,用我的报纸盖上脸,车还没到永定门,他睡着了。

  我心中安坦了许多。

  到了丰台,车还没站住,上面出了声,“茶房!”没等茶房答应,他又睡着了;大概这次是梦话。

  过了丰台,茶房拿来两壶热茶。我和对面的客人——一位四十来岁平平无奇的人,脸上的肉还可观——吃茶闲扯。大概还没到廊房,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来了,眉毛拧得好像要把谁吃了才痛快。

   “干吗?先——生——”

   “拿茶!”上面的雷声响亮。

这不是两壶?”茶房指着小桌说。

   “上边另要一壶!

   “好吧!”茶房退出去。

   “茶房!

  茶房的眉毛拧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壶开水!

   “好啦!

   “茶房!

  我直怕茶房的眉毛脱净!

   “拿毯子,拿枕头,打手巾把,拿——”似乎没想起拿什么好。

   “先生,您等一等。天津还上客人呢;过了天津我们一总收拾,也耽误不了您睡觉!

  茶房一气说完,扭头就走,好像永远不再想回来。

  待了会儿,开水到了,马裤先生又入了梦乡,呼声只比“茶房”小一点。可是匀调,继续不断,有时呼声稍低一点。用咬牙来补上。

   “开水,先生!

   “茶房!

   “就在这儿;开水!

拿手纸!

   “厕所里有。”

   “茶房!厕所在哪边?

   “哪边都有。”

   “茶房!

   “回头见。”

   “茶房!茶房!!茶房!!

  没有应声。

   “呼——呼呼——呼”又睡了。

  有趣!

  到了天津。又上来些旅客。马裤先生醒了,对着壶嘴喝了一气水。又在我头上击打靴底。穿上靴子,溜下来,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面。“茶房!

  恰巧茶房在门前经过。

   “拿毯子!

   “毯子就来。”

  马裤先生出去,呆呆地立在走廊中间,专为阻碍来往的旅客与脚夫。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车,看看梨,没买;看看报,没买;看看脚行的号衣,更没作用。

又上来了,向我招呼了声,“天津,唉?”我没言语。他向自己说,“问问茶房,”紧跟着一个雷,“茶房!”我后悔了,赶紧的说,“是天津,没错儿。”

   “总得问问茶房;茶房!

  我笑了,没法再忍住。

  车好容易又从天津开走。

  刚一开车,茶房给马裤先生拿来头一份毯子枕头和手巾把。马裤先生用手巾把耳鼻孔全钻得到家,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钟,最后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给他数着,从老站到总站的十来分钟之间,他又喊了四五十声茶房。茶房只来了一次,他的问题是火车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于是又引起他的建议,车上总该有人知道,茶房应当负责去问。茶房说,连驶车的也不晓得东西南北。于是他几乎变了颜色,万一车走迷了路?!茶房没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几根眉毛。他又睡了,这次是在头上摔了摔袜子,可是一口痰并没往下唾,而是照顾了车顶。

  我睡不着是当然的,我早已看清,除非有一对“避呼耳套”当然不能睡着。可怜的是别屋的人,他们并没预备来熬夜,可是在这种带钩的呼声下,还只好是白瞪眼一夜。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将亮就到了。谢天谢地!

  车在此处停半点钟,我雇好车,进了城,还清清楚楚地听见“茶房!

一个多礼拜了,我还惦记着茶房的眉毛呢。

话剧观众须知二十则

老舍

(一)在观剧之前,务须伤风,以便在剧院内高声咳嗽,且随地吐痰。

  (二)入剧场务须携带甘蔗,桔柑,瓜子,花生,……以便弃皮满地,而重清洁。最好携火锅一个,随时“毛肚开堂”。

  (三)单号戏票宜入双号门,双号戏票宜入单号门。楼上票宜坐楼下,楼下票宜坐楼上。最好无票入场,有位即坐,以重秩序。

  (四)未开幕,宜拚命鼓掌。

  (五)家事,官司,世界大战,均宜于开幕后开始谈论,且务须声震屋瓦。

  (六)演员出场应报以“好”声,鼓掌副之。

  (七)每次台上一人跌倒,或二人打架,均须笑一刻钟,至半点钟,以便天亮以前散戏。

  (八)演员吸香烟,口中真吐出烟来,或吸水烟,居然吹着了火纸捻,必须报以掌声。

  (九)入场就座,切勿脱帽,以便见了朋友,好脱帽行礼。

  (十)观剧时务须打架一场。

  (十一)出入厕所务须猛力开闭其门。开而不关亦佳,以便臭味散出,有益大家。

  (十二)演员每说一“妈的”,或开一小玩笑,必赞以“深刻”,以示有批评能力。

  (十三)入场务须至少携带幼童五个,且务使同时哭闹,以壮声势。最好能开一个临时的幼稚园。

  (十四)幕闭,务须掀开看看,以穷其究竟。

  (十五)换景,幕暂闭时,务须以手电筒探照,使布景人手足失措,功德无量。

  (十六)鼓掌应继续不停,以免寂寞。

  (十七)观剧宜带勤务兵或仆人数位,侍立于侧。

  (十八)七时半开戏,须于九时半入场,入场时且应携煤气灯一个,以免暗中摸索。

  (十九)入场切勿携带火柴,以便吸烟时四处去借火。

(二十)末一幕刚开,即须退出,且宜猛摔椅板,高射手电。若于走道中停立五六分钟,遮住后面观众,尤为得礼。

胡同中的路

老舍

上次谈到济南的马车,现在该谈洋车。

济南的洋车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坐在洋车上的味道可确是与众不同。要领略这个味道,顶好先检看济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骂了车夫,或诬蔑济南洋车构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检看道路的时候,请注意,要先看胡同里的;西门外确有宽而平的马路一条,但不能算作国粹。假如这检查的工作是在夜里,请别忘了拿个灯笼,踏一脚黑泥事小,把脚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间垫石,两旁铺土的。土,在一个中国城市里,自然是黑而细腻,晴日飞扬,阴雨和泥的,没什么奇怪。提起那些石块,只好说一言难尽吧。假如你是个地质学家,你不难想到:这些石是否古代地层变动之时,整批的由地下翻上来,直至今日,始终原封没动;不然,怎能那样不平呢?但是,你若是个考古学家,当然张开大嘴哈哈笑,济南真会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块石头没有多少年的历史!社会上一切都变了,只有你们这群老石还在这儿镇压着济南的风水!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爱这些石路,因为块块石头带着慷慨不平的气味,且满有幽默。假如第一块屈了你的脚尖,第二块便会咬住你的脚后跟。左脚不幸被石洼囚住,留神吧,右脚会紧跟着滑溜出多远,早有一块中间隆起,棱而腻滑地等着你呢。这样,左右前后,处处是埋伏,有变化;假如那位浪漫派写家走过一程,要是幸而不晕过去,一定会得到不少写传奇的启示。

无论是谁,请不要穿新鞋。鞋坚固呢,脚必磨破。脚结实呢,鞋上必来个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脚姑娘太太们,怎能不一步一跌,真使人糊涂而惊异!

在这种路上坐汽车,咱没这经验,不能说是舒服与否。只看见过汽车中的人们,接二连三地往前蹿,颇似练习三级跳远。推小车子也没有经验,只能理想到:设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险,不是我—多半是我—就是小车子,一定有一个碎了的。

洋车,咱坐过。从一上车说吧。车夫拿起“把”来,也许是往前走,也许是往后退,那全凭石头叫他怎样他便得怎样。济南的车夫是没有自由意志的。石头有时一高兴,也许叫左轮活动,而把右轮抓住不放;这样,满有把坐车的翻到下面去,而叫车坐一会儿人的希望。

坐车的姿势也请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气君子,挺着脖子正着身,好啦:为维持脖子的挺立,下车以后,你不变成歪脖儿柳就算万幸。你越往直里挺,它们越左右地筛摇;济南的石路专爱打倒挺脖子,显正气的人们!反之,你要是缩着脖子,懈松着劲儿,请要留神,车子忽高忽低之际,你也许有鬼神暗佑还在车上,也许完全摇出车外,脸与道旁黑土相吻。从经验中看,最好的办法是不挺不缩,带着弹性。像百码决赛预备好,专候枪声时的态度,最为相宜。一点不松懈,一点不忽略,随高就高,随低就低,车左亦左,车右亦右,车起须如据鞍而立,车落应如鲤鱼入水。这样,虽然麻烦一些,可是实在安全,而且练习惯了,以后可以不晕船。

坐车的时间也大有研究的必要,最适宜坐车的时候是犯肠胃闭塞病之际。不用吃泻药,只需在饭前,喝点开水,去坐半小时上下的洋车,其效如神。饭后坐车是最冒险的事,接连坐过三天,设若不生胃病,也得长盲肠炎。要是胃口像林黛玉那么弱的人,以完全不坐车为是,因没有一个时间是相宜的。

末了,人们都说济南洋车的价钱太贵,动不动就是两三毛钱。但是,假如你自己去在这种石路上拉车,给你五块大洋,你干得了干不了?

在青岛唱戏

老舍

唱戏,打牌,安无线广播机等等都是青岛时行的玩意。以唱戏说,不但早晨在家中吊嗓子的很多,此地还有许多剧社,锣鼓俱全,角色齐备,倒怪有个意思。我应当加入剧社,我小时候还听过谭鑫培呢,当然有唱戏的资格。找了介绍人,交了会费,头一天我就露了一出《武家坡》。我觉得唱得不错,第二天早早就去了,再想露一出拿手的。等了足有两点钟吧。一个人也没来,社员们太不热心呀,我想。第三天我又去了,还是没人,这未免有点奇怪。坐了十来分钟我就出去了,在门口遇见了个小孩。“小孩,”我很和气地说,“这儿怎么老没人?”小孩原来是看守票房李六的儿子,知道不少事儿。“这两天没人来,因为呀,”小孩笑着看了我一眼,“前天有一位先生唱得像鸭子叫唤,所以他们都不来啦;前天您来了吗?”我摇了摇头,一声没出就回了家。回到家里,我一咂摸滋味,心里可真有点不得劲儿。可是继而一想呢,票友们多半是有习气的,也许我唱得本来很好,而他们“欺生”。这么一想,我就决定在家里独唱,不必再出去怄闲气。唱,我一个人可就唱开了,“文武代打”,好不过瘾!唱到第三天,房东来了,很客气地请我搬家,房东临走,向敝太太低声说了句:“假若先生不唱呢,那就不必移动了,大家都是朋友!”太太自然怕搬家,先生自然怕太太,我首先声明我很讨厌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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