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白》中的命运观

发布时间:2018-07-01 05:06:32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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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评论家在处理悲剧《麦克白》中的超自然因素、尤其是命运因素时,都采取了一种回避的态度。一些把这些因素视为简单的隐喻,另一些虽然意识到其复杂性,但在对该剧作整体分析时却拒绝涉及到它们。这些评论家倾向于认为,在莎士比亚的主要悲剧作品中,《麦克白》的主题是最为明晰的。L·C·奈茨宣称,该剧的主旨是价值体系的颠覆,其脉络远比《李尔王》容易把握[1]18。其他一些评论家也提出,剧中似乎存在一个客观的价值体系,整个情节就是按照价值体系的倾覆和复位的线索进行的。然而,由于超自然因素构成了《麦克白》一剧的框架,要深入理解全剧的内涵,绕开它们所设置的难题是行不通的;而且麦克白的覆灭,除了他自身道德的缺陷之外,主要是他对命运的双重态度造成的,具体地说,就是他一方面相信命定的事情不可避免,另一方面却又渴望控制甚至改变命运。

将《麦克白》中的超自然因素视为中世纪的迷信而加以排斥是容易的,但我们却无法否认渗透全剧的命运因素对剧情起到了关键作用。三位巫女的预言,与《俄狄浦斯王》剧中的神谕相类似,规定了情节的框架。麦克白的确登上了王位,班柯的儿子的确从灭门惨祸中逃生。甚至像贝南森林的迁移和非女人所生的人这样离奇的预言最终也兑现了,虽然实现的方式没有丝毫的神秘,甚至有黑色幽默的味道。和俄狄浦斯一样,麦克白也部分地相信能够左右自己的命运,却终于没能逃出命运的掌心。

剧中其他的超自然因素强化了上述的情节框架。虽然麦克白谋杀了睡眠,无辜的睡眠的恐怖叫声和班柯鬼魂的出现可以解释为麦克白在过度恐惧的状态下产生的幻觉,但洛斯和剧中的老人在邓坎被杀之夜见证的超自然现象,显然莎士比亚希望观众把它们当作真实事件来对待。猫头鹰杀死猎鹰,邓坎的坐骑发狂,这些情景增强了笼罩全剧的宿命感。

即使作为现代读者我们拒绝相信这些事情,我们也不能因此就否定命运框架对于剧中人物和莎士比亚面对的十七世纪初观众的有效性。对麦克白和班柯来说,巫女和她们的预言绝不仅仅是邪恶力量的象征,而是存在于真实世界的真实个体。这种态度在十七世纪的戏剧观众中非常普通。当时的人们仍未摆脱魔鬼、邪恶精灵、巫术、命运等古老观念的阴影。尤其是巫术,因为它经常和撒旦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被人们视为基督教的对立面。人们还普遍相信巫女的魔法,詹姆士一世还写了一部关于巫术的专著。如果不是由于这种盛行的迷信,雷金纳德·司各特(Reginald Scot)完全没有必要写出《巫术的发现》(1584)进行反驳。

因此,我们能够想象十七世纪初的观众会对极具震撼力的开场做出怎样的反应:电闪雷鸣之中,三位巫女诵念着她们的预言:美即邪恶,邪恶即美。我不同意某些评论家(坎宁罕[2]39-47;葛兰维尔-巴克[3])的看法,他们提出第一幕不像莎士比亚的风格,因而可能是伪造的。我觉得第一幕成功地确定了全剧的基调和气氛,为莎士比亚在剧中对命运观念进行探讨提供了合适的背景。

麦克白和俄狄浦斯一样,都表现出古希腊人称为“hubris”的那种过度骄傲的特质。虽然他们表面上都相信命运的力量(否则他们就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了),但他们却又想把命运攥在自己的手里。从这个角度说,他们对命运的态度是暧昧的,半信半疑的,他们既不能完全承认命运的权威,驯服地接受安排,也不能彻底抛弃命运观念,转而生活在自由意志的信念中。这种矛盾的处境成了他们各自悲剧的根源。

对麦克白来说,谋杀邓坎是他一生的转折点。这次谋杀很像是麦克白在执行命运的旨意,可是更仔细地分析,我们会发现,也许他的真正动机是确保巫女关于他登上王位的预言能够实现[4]76。如果我们对比一下麦克白和班柯对待巫女预言的不同反应,就能够理解麦克白的困境。

根据三位巫女的语言,麦克白注定要成为苏格兰国王,而班柯将成为一个王族的祖先。听到预言,班柯既没有狂喜,也没有恐惧,而是表现出理智的谨慎。他告诫麦克白说,黑暗的力量经常告诉我们一些真实的预言;先用诚实的小预言赢得我们的信任,却在最严重的事情上出卖我们。虽然班柯也有些不安,甚至祈求仁慈的神灵”“让自然力量难以遏制的该诅咒的念头安睡在心里,他还是抑制住了潜藏的野心,安心等待命运的安排。麦克白的话似乎准确地概括了班柯的推理:

如果命运要让我做国王,他就可能为我加冕,

即使我什么不都做。

I.iii.143-44

这意味着,如果我们承认命运的效力,我们就应该完全相信它,而不是自我主张地去验证它是否正确。班柯的确是这样做的。他和麦克白不一样,他没有为自己的儿子争夺王位,来主动地塑造自己的命运。他拒绝参与麦克白谋杀邓坎的行动,麦克白得手后,他也没有试图杀死麦克白取而代之,或者泄露秘密。他只是静待命运的实现。

麦克白的态度要复杂得多。正如上面的引文所示,他愿意相信命运。他认为巫女关于王位的预言正好印证了自己暗藏已久的雄心。但是,他却不太放心。麦克白把巫女中性的预言理解为篡位的怂恿,这让我们看到他内心是如何惶恐不安。巫女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个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实,并没有指出实现的具体途径,但是由于麦克白对命运的神奇力量抱怀疑态度,他只能想象出一种可能的途径——弑君。环境的任何变化都让他草木皆兵,最后怀疑情绪压倒了他对命运的信任。当马尔科姆突然被指定为王位继承人的时候,麦克白的内心平衡彻底崩溃了。他告诉自己:

康博兰王!——这个障碍

要么让我跌倒。要么我必须跨越,

因为他挡了我的道。

I.iv.38-40

麦克白非常了解自己的性情,他担心自己的道德感可能会妨碍自己采取坚决的行动。为了避免这样的结果,麦克白决定与妻子合谋,借助她的坚强性格约束自己[5]136。他故意把巫女的预言告诉了她,以便她能用舌头的勇气鞭策他。他们在巫女显形后的第一次会面时,就已经达成了谋杀的默契。

麦克白: 我最亲爱的,

邓坎今晚要来。

麦克白夫人: 那他什么时候走呢?

麦克白:明天,他是这么打算的。

I.v.56-58

最后一句他是这么打算的意味深长。但是,下定了谋杀邓坎的决心,麦克白反而陷入了更激烈的内心斗争中。虽然他不完全相信巫女的预言,他却似乎深信存在某种惩恶扬善的宇宙秩序。一想到谋杀的后果,他就胆战心惊:

怜悯,将像赤裸的初生的婴儿,

骑着狂风,或是天使,驾着

空气无形的马车,

他们将把可怕的罪行公诸天下,

叹息将被泪水淹没。

I.vii.21-25

这种强烈的恐惧一方面源于他对宇宙伦理秩序的害怕,另一方面源于他潜意识里面对班柯的疑虑。如果他弑君之后不会受到惩罚,班柯如何才能成为一个王族的祖先?内心的折磨几乎促使他放弃谋杀的计划,但他的预防措施起了作用——他妻子的近乎男子的气概震慑了他。然而,虽然谋杀成功,其意义仍然是暧昧的:它既表明了麦克白对命运的不信任,又表明了他还是要依赖命运的共谋。

谋杀邓坎之后,麦克白对超自然力量的报复越来越恐惧。他觉得自己谋杀的是无辜的睡眠,因此将永远无法享受宁静的睡眠。他成功登上王位,证实了巫女的语言,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快乐和满足。在恐惧的压迫下,昔日战场上勇敢的战士堕落成了杯弓蛇影的懦夫。他尤其害怕班柯,因为班柯知道他的秘密,随时可能揭发他的弥天大罪;而且,如果他的思路和麦克白一样,他就会萌生谋杀麦克白的念头。

麦克白对班柯的恐惧表明,他在心底相信命运的力量不可阻挡,然而他又希望先发制人,杀死班柯,侥幸逃过命定的劫难。正如帕里斯所分析的那样,谋杀班柯满足了麦克白的多种心理需要[6]161。除了恐惧之外,他似乎对班柯能对王位的诱惑处之泰然感到嫉妒和愤怒。巫女对他们两人做出了相同的预言,结果他自己变成了凶手和篡位者,被良心苦苦煎熬,而班柯在道德上却无可指摘,这一点让他难以容忍。想到班柯的后代将登上王位的预言,麦克白感到无比的绝望。因为那样的话,除了失掉荣誉、名声和内心的安宁之外,自己弑君的行为又有什么收获、什么意义呢?

麦克白必须除掉班柯和他的儿子。他推想,如果自己能够得手,以后就将高枕无忧。我们无法知道,如果最终他不只杀死了班柯,也杀死了弗莱安斯的话,他能够得到内心的平静。无论怎样,他的推理是有逻辑问题的。如果他清除了对自己王位最大的威胁,从而改变了命运方向,那么命运的效力就是假的;如果命运不具有效力,那么他自己夺取王位就不是命运的安排;自然的结论就会是,他的统治仍然可能被别人推翻。

弗莱安斯最终逃脱了麦克白的谋杀计划。这让麦克白陷入了彻底的恐慌。他感觉在和命运的较量中,后者已经占了上风。甚至他认为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的班柯,也不断地以鬼魂的形式骚扰他。即使我们把班柯的鬼魂看成麦克白的幻觉(虽然十七世纪的观众很可能会相信它的显形是真的),班柯被杀仍然没有消除麦克白的焦虑和恐惧。

班柯死后,麦克白变得越来越疯狂。他几乎怀疑所有的人;麦克达夫仅仅因为没能参加他的筵席就无端被杀。恐惧催生暴行,暴行催生更大的恐惧。他走投无路,决定再次征求巫女的意见。

有讽刺意味的是,虽然麦克白把巫女们看作自己篡位的同谋,巫女们却只把他当作手中的玩物。麦克白以为她们是不道德的教唆者,其实她们只是非道德,或者说根本不关心道德与不道德的人为区分。麦克白和巫女的第二次会面结果是一个陷阱。这次麦克白相信了巫女们所说和所展示的一切,却完全不知晓这些预言暗藏的玄机。巫女们预言,在贝南森林朝着他的丹西能城堡迁移之前,他绝不会死,而且也不会死在任何女人生的人手里。麦克白相信了预言,不再担心,变本加厉地继续他的暴政。正如赫喀特神所说,安全感是犯人最大的敌人

然而,看见班柯后代成为国王的幻象让麦克白嫉妒得发狂。现在弗莱安斯已经逃出他的手心,他再也无法阻止这样的结局了。巫女的预言已经让他无所顾忌,他便把自己的愤怒肆意发泄在自己的臣民身上,成为不折不扣的暴君。屠杀麦克达夫的妻小尤其令人发指,加速了他的败亡。

这时,麦克白夫人也在良心的重压下精神失常,并很快死去,这对麦克白是最沉重的打击。她不仅是他的同谋,而且是他最深爱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满足妻子的野心,麦克白的道德感也许能够阻止他的恶行。她死了,当初弑君的行为也失去了意义,麦克白只能一个人承担罪人的命运。在著名的明天,又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独白里,麦克白把生命比喻成走影,一篇荒唐故事,/是白痴讲的,充满了喧嚣的吵闹,/没有一点儿意义(卞之琳译)。

当马尔科姆和西瓦德率领英格兰军队朝他的城堡进军时,麦克白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唯一支撑他相信自己不可战胜的念头。但他很快便发现,他被含混的命运预言欺骗了。英格兰军队砍掉了贝南森林的树木,作为前进的掩护,从而实现了贝南森林迁移的预言;麦克达夫是在母亲分娩前从子宫里直接取出来的,所以符合那个不可思议的条件——不是女人生的人。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麦克白才意识到命运的强大力量不容抵抗。

和俄狄浦斯一样,麦克白一直想把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他只接受命运中令他愉悦的部分,却拒绝令他恐惧的部分。然而,命运却不允许任意篡改。他参与实现的自己命运的上升阶段仅仅是为下降阶段铺平了道路。而且,和俄狄浦斯一样,麦克白越是努力摆脱命运,反而越深地陷入命运的安排。但是,在完全接受命运的权威后,麦克白重新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勇气:

我不会屈服,

奴颜媚骨地拜倒在马尔科姆脚下,

忍受那些暴民的任意辱骂。

虽然贝南森林的确挪到了丹西能,

虽然和你狭路相逢,你也不是女人所生,

但我仍然最后一搏,举起我

勇士的盾牌:来吧,麦克达夫,

谁先喊出住手,够了!

就让他永受诅咒。

V. vi. 66-73

在全能的命运面前,麦克白最终展示了俄狄浦斯式的勇气。信与疑的困惑既然已经彻底解开,注定的结局既然已经来临,麦克白不再被精神痛苦所折磨,死亡在他眼中成了完美的终结。

命运的力量笼罩了《麦克白》全剧,由于它的非道德特性,我们很难做出黑白分明的伦理判断。布拉德肖认为,剧情的发展未必遵循了秩序的颠覆与重建的线索,因为即使在邓坎当政期间,也存在反叛的阴谋,剧终马尔科姆加冕也未能给故事带来亮色[7]243。班柯并非如传统认为的那样,构成麦克白的对立面,他没有犯下麦克白的罪行,并不是因为有更多道德上的自觉,而是性格上的谨慎。这部悲剧似乎暗示,在命运的操纵下,任何与麦克白具有相似性格的人,都可能招致同样的下场。它深入地探究了一颗敏感却不完美的灵魂在一个远非自己能控制的世界里的行动轨迹,剧中的命运因素并不是简单的暗喻,它们的存在使得苏格兰历史上一段平常的记录获得了普遍的意义。

本文来源:https://www.2haoxitong.net/k/doc/ce80524f168884868762d6d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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