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获奖感言(全文)

发布时间:2019-12-23 22:38:30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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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获奖感言(全文)

莫言获奖感言(全文)



  北京时刻128日凌晨零点30分,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在瑞典学院发表领奖演讲。莫言的演讲主题是讲故事的人(storyteller),在约40分钟的演讲中,莫言追忆了自己的母亲,回忆了文学创作之路,并与听众分享了三个意味深长的故事。以下为演讲全文实录:



尊敬的瑞典学院各位院士,女士们、先生们:



  通过电视或网络,我想在座的各位,对遥远的高密东北乡,差不多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们也许看到了我的九十岁的老父亲,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儿和我的一岁零四个月的外孙子,然而有一个此刻我最想念的人,我的母亲,你们永久无法看到了。我获奖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荣,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了。



  最痛苦的事是目睹母亲被人扇耳光



  我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点。掘开坟墓后,我们看到,棺木差不多腐朽,母亲的骨殖,差不多与泥土混为一体。我们只仿佛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讲,就是对母亲的诉讲。



  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小孩。我经历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失手将热水瓶打碎,我吓得要命,钻进草垛,一天没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呼唤我的乳名,我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会受到打骂,但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口中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经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集体的地理拣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拣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足,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扇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躯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拣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无望的神情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去想寻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的对我讲:亲小孩,那个打我的人,与那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我们家难得的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碗。正当我们吃饺子时,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他却愤愤不平地讲: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如何长的?我气急败坏的讲: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了老人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有意无意的多罢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钞票。算完钞票我就去了学校。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非常少流泪的母亲泪流满面。母亲并没有骂我,只是轻轻的讲:亲小孩,你让娘丢了脸。



  我十几岁时,母亲患了严峻的肺病,饥饿,病痛,劳累,使我们那个家庭陷入了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以为母亲随时都会自己寻短见。每当我劳动归来,一进大门就高喊母亲,听到她的回应,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假如一时听不到她的回应,我就心惊胆战,跑到厨房和磨坊里寻找。有一次寻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我便坐在了院子里大哭。这时母亲背着一捆柴草从不处走进来。她对我的哭非常不满,但我又不能对她讲出我的担忧。母亲看到我的心思,她讲:小孩你放心,尽管我活着没有一点乐趣,但只要阎王爷不叫我,我是可不能去的。



  我喜爱讲故事名字莫言像讽刺



  我生来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学校里有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我。我回家痛苦,母亲对我讲:亲小孩,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变美。后来我进入都市,有一些非常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歉。



  我母亲不识字,但对识字的人十分敬重。我们家生活困难,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只要我对她提出买书买文具的要求,她总是会满足我。她是个勤劳的人,讨厌懒惰的小孩,但只要是我因为看书耽搁了干活,她从来没批判过我。



  有一段时刻,集市上来了一个讲书人。我偷偷地跑去听书,不记得了她分配给我的活儿。为此,母亲批判了我,晚上当她就着一盏小油灯为家人赶制棉衣时,我忍不住把白天从讲书人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起初她有些不耐烦,因为在她心目中讲书人差不多上油嘴滑舌,不务正业的人,从他们嘴里冒不出好话来。但我复述的故事慢慢的吸引了她,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给我排活,默许我去集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也为了向她炫耀我的经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非常快的,我就不满足复述讲书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的过程中不断的添油加醋,我会投我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事的结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连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众。我母亲在听完我的故事后,有时会忧心忡忡地,像是对我讲,又像是自言自语: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难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



  我理解母亲的担忧,因为在村子里,一个贫嘴的小孩,是招人厌烦的,有时候还会给自己和家庭带来苦恼。我在小讲《牛》里所写的那个因为话多被村子里厌恶的小孩,就有我童年时的影子。我母亲经常提醒我少讲话,她希望我能做一个沉默寡言、安稳大方的小孩。但在我身上,却显露出极强的讲话能力和极大的讲话欲望,这无疑是极大的危险,但我讲的故事的能力,又带给了她愉悦,这使他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俗话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我有父母亲的谆谆教导,但我并没有改掉我喜爱讲话的天性,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非常像对自己的讽刺。



  我是有神论者相信万物都有灵性



  我小学未毕业即辍学,因为年幼体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滩上去放牧牛羊。当我牵着牛羊从学校门前路过,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里打打闹闹,我心中充满悲凉,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小孩,离开群体后的痛苦。



  到了荒滩上,我把牛羊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的声音,只有鸟儿在天上鸣叫。我感到非常孤独,非常寂寞,内心空空荡荡。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云,脑海里便出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象。我们那地点流传着许多狐狸变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着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美女与我来作伴放牛,但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有一次,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被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狸跑没了踪影,我还在那儿颤抖。有时候我会蹲在牛的身旁,看着湛蓝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时候我会模仿着鸟儿的叫声试图与天上的鸟儿对话,有时候我会对一棵树诉讲心声。但鸟儿不理我,树也不理我。许多年后,当我成为一个小讲家,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讲。很多人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些文学爱好者,希望我能告诉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就像中国的先贤老子所讲的那样: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福所倚,我童年辍学,饱受饥饿、孤独、无书可读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们的前辈作家沈从文那样,及早地开始阅读社会人一辈子这本大书。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听讲数人讲书,仅仅是这本大书中的一页。



  辍学之后,我混迹于成人之中,开始了用耳朵阅读的漫长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差不多上他的传人。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的牛棚马厩,在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进行着的牛车社,倾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庭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的写作素材,我当时只是一个迷恋故事的小孩,醉心地倾听着人们的讲述。那时我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我见到一棵大树会肃然起敬。我看到一只鸟会感到它随时会变化成人,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也会怀疑他是一个动物变化而成。每当夜晚我从生产队的记工房回家时,无边的恐惧便包围了我,为了壮胆,我一边奔驰一边大声唱歌。那时我正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声调难听,我的唱歌,是对我的乡亲们的一种折磨。



  文学创作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



  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间离家最远的是乘火车去了一次青岛,还差点迷失在木材厂的巨大木材之间,以至于我母亲咨询我去青岛看到了什么风景时,我沮丧地告诉她: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头。但也就是这次青岛之行,使我产生了想离开故乡到外边去看世界的强烈愿望。



  19762月,我应征入伍,背着我母亲卖掉结婚时的首饰帮我购买的四本《中国通史简编》,走出了高密东北乡那个既让我爱又让我恨的地点,开始了我人一辈子的重要时期。我必须承认,假如没有30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进展与进步,假如没有改革开放,也可不能有我如此一个作家。



  在军营的枯燥生活中,我迎来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学热潮,我从一个用耳朵倾听故事,用嘴巴讲述故事的小孩,开始尝试用笔来讲述故事。起初的道路并不平坦,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我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是文学的富矿,那时我以为文学就是写好人好事,就是写英雄榜样,因此,尽管也发表了几篇作品,但文学价值非常低。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我的恩师闻名作家徐怀中的启发指导下,我写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讲。在《秋水》这篇小讲里,第一次出现了高密东北乡那个字眼,从此,就如同一个四处游荡的农民有了一片土地,我如此一个文学的流浪汉,终于有了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必须承认,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点。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我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必须尽快地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是两座灼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假如离他们太近,会被他们蒸发掉。依照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因此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阻碍,其全然是因为阻碍者和被阻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因此,尽管我没有非常好地去读他们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明白了他们是如何样干的,随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如何样干。



  我该干的情况事实上非常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讲书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里的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坦率地讲,讲述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谁会是我的听众,也许我的听众就是那些如我母亲一样的人,也许我的听众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亲身经历,譬如《枯河》中那个遭受痛打的小孩,譬如《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小孩。我的确曾因为干过一件错事而受到过父亲的痛打,我也的确曾在桥梁工地上为铁匠师傅拉过风箱。当然,个人的经历不管多么奇妙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讲,小讲必须虚构,必须想象。很多朋友讲《透明的红萝卜》是我最好的小讲,对此我不反驳,也不认同,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一部。那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小孩,是我全部小讲的灵魂,尽管在后来的小讲里,我写了很多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人物,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或者能够讲,一个作家所塑造的若干人物中,总有一个领头的,那个沉默的小孩就是一个领头的,他一言不发,但却有力地领导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东北乡那个舞台上,尽情地表演。



  《丰乳胖臀》献给天下母亲



  自己的故事总是有限的,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须讲他人的故事。因此,我的亲人们的故事,我的村人们的故事,以及我从老人们口中听到过的祖先们的故事,就像听到集合令的士兵一样,从我的经历深处涌出来。他们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我去写他们。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儿,都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还有很多的我们高密东北乡的乡亲,也都在我的小讲里露过面。当然,我对他们,都进行了文学化的处理,使他们超越了他们自身,成为文学中的人物。



  我最新的小讲《蛙》中,就出现了我姑姑的形象。因为我获得诺贝尔奖,许多记者到她家采访,起初她还非常耐心地回答提咨询,但非常快便不胜其烦,跑到县城里她亲小孩家躲起来了。姑姑确实是我写《蛙》时的模特,但小讲中的姑姑,与现实生活中的姑姑有着天壤之不。小讲中的姑姑专横跋扈,有时简直像个女匪,现实中的姑姑和善活泼,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现实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满,小讲中的姑姑到了晚年却因为心灵的巨大痛苦患上了失眠症,身披黑袍,像个幽灵一样在暗夜中游荡。我感谢姑姑的宽容,她没有因为我在小讲中把她写成那样而生气;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她正确地理解了小讲中人物与现实中人物的复杂关系。



  母亲去世后,我悲痛万分,决定写一部书献给她。这就是那本《丰乳胖臀》。因为胸有成竹,因为情感充盈,仅用了83天,我便写出了这部长达50万字的小讲的初稿。



  在《丰乳胖臀》这本书里,我肆无忌惮地使用了与我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但书中的母亲情感方面的经历,则是虚构或取材于高密东北乡诸多母亲的经历。在这本书的卷前语上,我写下了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话,但这本书,实际上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东北乡写成中国乃至世界的缩影一样。



  写作者必须站在人的立场



  作家的创作过程各有特色,我每本书的构思与灵感触发也都不尽相同。有的小讲起源于梦境,譬如《透明的红萝卜》,有的小讲则发端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譬如《天堂蒜薹之歌》。但不管是起源于梦境依旧发端于现实,最后都必须和个人的经验相结合,才有可能变成一部具有鲜亮个性的,用很多生动细节塑造出了典型人物的、语言丰富多彩、结构匠心独运的文学作品。有必要专门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让一个真正的讲书人登场,并在书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那个讲书人真实姓名,当然,他在书中的所有行为差不多上虚构。在我的写作中,出现过多次如此的现象,写作之初,我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希望能借此获得一种亲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后,我想为他们改换姓名时却感到差不多不可能了,因此也发生过与我小讲中人物同名者寻到我父亲发泄不满的情况,我父亲替我向他们道歉,但同时又开导他们不要当真。我父亲讲:他在《红高粱》中,第一句就讲apos;我父亲那个土匪种apos;,我都不在意你们还在意什么?



  我在写作《天堂蒜薹之歌》这类逼近社会现实的小讲时,面对着的最大咨询题,事实上不是我敢不敢对社会上的黑暗现象进行批判,而是这燃烧的激情和愤慨会让政治压倒文学,使这部小讲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小讲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讲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人来写。只有如此,文学才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怀政治但大于政治。



  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长期的艰难生活,使我对人性有较为深刻的了解。我明白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我明白,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模糊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那个充满矛盾的模糊地带的作品,也就必定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作品是令人厌烦的,但我的人一辈子是与我的作品紧密相连的,不讲作品,我感到无从下嘴,因此还得请各位原谅。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为一个现代的讲书人,是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但从《檀香刑》这部小讲开始,我终于从后台跳到了前台。假如讲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目无读者,从这本书开始,我感受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面对着许多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是世界小讲的传统,更是中国小讲的传统。我也曾积极地向西方的现代派小讲学习,也曾经玩弄过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当然,这种回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归,《檀香刑》和之后的小讲,是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讲传统又借鉴了西方小讲技术的混合文本。小讲领域的所谓创新,基本上差不多上这种混合的产物。不仅仅是本国文学传统与外国小讲技巧的混合,也是小讲与其他的艺术门类的混合,就像《檀香刑》是与民间戏曲的混合,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讲从美术、音乐、甚至杂技中汲取了营养一样。



  最后,请同意我再讲一下我的《生死疲劳》。那个书名来自佛教经典,据我所知,为翻译那个书名,各国的翻译家都非常头痛。我对佛教经典并没有深入研究,对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肤浅,之因此以此为题,是因为我觉得佛教的许多差不多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识,人世中许多纷争,在佛家的眼里,是毫无意义的。如此一种至高眼界下的人世,显得十分可悲。当然,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我写的依旧人的命运与人的情感,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以及人为追求幸福、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小讲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那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年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给他拉车的,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驴的,是他小足的妻子。那个惊奇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些小孩的眼里,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通过时,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事过多年,当我拿起笔来写作时,那个人物,那个画面,便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明白,我总有一天会为他写一本书,我迟早要把他的故事讲给天下人听,但一直到了2005年,当我在一座庙宇里看到六道轮回的壁画时,才明白了讲述那个故事的正确方法。



  我如看戏人般看众人表演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初,我还以为大伙儿争议的对象是我,慢慢的,我感到那个被争议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石块、泼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着从花朵和石块中钻出来,擦干净身上的脏水,坦然地站在一边,对着众人讲:对一个作家来讲,最好的讲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讲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讲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当然,我没有资格强迫你们读我的书。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对我的看法,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能让所有的读者都喜爱他。在当今如此的时代里,更是如此。



  当哭成为一种表演应该同意有人不哭



  尽管我什么都不想讲,但在今天如此的场合我必须讲话,那我就简单地再讲几句。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依旧要给你们讲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还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大眼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奇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之后,当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讲,那天来寻他讲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这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同意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同意有的人不哭。



  我再讲一个故事:三十多年前,我还在部队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看书,有一位老长官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我对面的位置,自言自语道:噢,没有人?我随即站起来,高声讲:难道我不是人吗?那位老长官被我顶得面红耳赤,尴尬而退。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许久,以为自己是个英勇的斗士,但事过多年后,我却为此深感内疚。



  请同意我讲最后一个故事,这是许多年前我爷爷讲给我听过的: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一场暴风雨,躲进了一座破庙。外边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个个的火球,在庙门外滚来滚去,空中大概还有吱吱的龙叫声。众人都胆战心惊,面如土色。有一个人讲:我们八个人中,必定一个人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谁干过坏事,就自己走出庙同意惩处吧,免得让好人受到牵连。自然没有人情愿出去。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大伙儿都不想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就讲明谁干了坏事,那就请他出去同意惩处。因此大伙儿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伙儿就催那个人出去受罚,他自然不愿出去,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故事的结局我估计大伙儿都猜到了--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轰然坍塌。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因为讲故事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获奖后发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坚信真理和正义是存在的。今后的岁月里,我将讲我的故事。感谢大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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