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忏悔和反思--记反右和文革的个人经历

发布时间：2016-05-20 16:59:25 来源：文档文库

小中大

字号：

手机查看

我的忏悔和反思

　　----记反右和文革的个人经历

　　罗汉超

　　记得1988年，我赴西德西柏林作访问学者（当时德国尚未统一）。一个周三的下午下班后，一位德国朋友邀请我区教堂参观，当时我内心本能的警觉起来，宗教不是统治人民的精神鸦片，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文化工具吗？但碍于面子也不好拒绝，只好勉强偕同前往。当我踏入诺大教堂时，只看到六七个信男善女坐在椅子上，前面桌上点燃一支蜡烛，面对着十字架上耶稣，口中念念有词，我听不懂去问我的德国朋友，他并没回答我，回过头来用怪怪的眼光看着我，只给我作了一个手势，让我不要说话。待我们步出教堂，他才慢条斯理的反问我，“你们中国没有教堂？”我说很少，他又问，“你们没有听说过忏悔吗？”我说没听说过。多么陌生的名词啊！他看我全然不知什么叫忏悔，才给我作了一些解析说，“人的一生中难免会做些错事，或是罪孽给家人或社会带来伤害，当良心回归以后，只好来到教堂在耶稣面前坦诚心迹，祈求上帝的宽恕！”我听了以后感慨万千，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而且非常震惊，以后有好几个晚上不能成眠，想想过去，我不也曾经伤害过别人吗！1957年反右及十年浩荡的文化大革命的惨痛场面，就像电影画面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每当想到这些我就愧疚、流泪。我想我们的国家，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经历过多次政治运动，冤死过多少人，株连过多少人，无法作精确的统计，但见谁站出来反思过，忏悔过！

　　1957年，我是武汉医学院（现武汉同济医学院）大学三年级学生（55级），当年记得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上讲话（我们听录音），录音很清晰，听的很真切！号召大学鸣放，帮助党政治，说话很风趣，博得一阵阵掌声，笑声（内容与后来发表的“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有很大出入），后来党的各级组织又层层动员，要大家打消顾虑，号召大家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广大师生欢欣鼓舞，学子们认为国家的民主政治就要到来，无不拍手称快。我们大班180人，小班30人，鸣放以小班为单位发言，也可以写成大字报张贴在食堂、教室、宿舍的外墙上，我是班长，掌握会场的是我，另外还找两个人作记录（怕一个人记不全），记录本当天上缴党支部并换成新的。我问为什么要这样，上面答曰，要快点整理便于整改。我们小班上有几位同学，按现在的话说，顶多就是愤青吧，情绪有点激动。一位同学说我到武昌东湖游泳，看到一个较好的水域被圈起来，打上“苏联专家专用游泳池”的牌子（当时武汉有很多苏联援建武汉长江大桥的工程技术专家），太不象话！中国的地盘，中国人不能游泳，这就像上海法租界公园门口写着华人与狗不能入内一样道理嘛！”还有一位同学说，“回到家乡，看到中小学生，说话粗鲁，没有多少文化知识，证明中国教育是失败的”，还说，“武汉医学院本来就是上海同济医学院内迁的，刚开始不是称“中南同济医学院”吗，为什么要改成武汉医学院呢？应立即恢复中南同济医学院的校名，因为这个校名响亮，是德国人办的。”还有一位同学说，“老家土改时，把地主财产没收了，还说得过去，但有些地方出现乱斗乱杀人的现象”。当然还有一些事，时间长了也记不清了。没过多久，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一文，风向马上180度大转弯，这些“愤青同学”预感到灾难来临，都分别找我求情说，“班长啊，我只是说一说，对党并无恶意，我的发言收回行不行，或者记录本不要上交。”我说，“党支部规定记录本每天上交的，这我也没有办法。”他们马上就非常沮丧说，“糟了！糟了！”。大约沉静了一小段时间，很快就召开各种动员会，我被圈定为“反右积极分子”（可能因为出身好吧），去参加支部动员大会，书记说，“要大家站稳立场，提高觉悟，擦亮眼睛，保卫社会主义，保卫党”，看着这种杀气腾腾的场面，我也感到胆战心惊，当时内心也很矛盾，朝日相处的同窗好友，要批判他们，也拉不下情面，再说毛主席著作不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鸣放，帮助党整风不是您亲自号召吗？一个领袖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但后来中国科学院一位特重量级大人物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有罪者言者有罪，无罪者言者无罪”。这意思就很清楚了，这些愤青同学本来就有罪，再加上自己的私心觉得这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如果自己袖手旁观，肯定会殃及自己，轻则取消你的助学金，断了你的后路，重则把你也打成右倾（实际跟右派差不多），因此打消了顾虑，积极投身运动。我在大会、小会上严词批判他们，另方面还伙同另一同学以章回小说的形式写了大约20篇批判文章，为了取得观众效应，贴在最显眼的学生食堂进门的外墙上，对他们的所谓右派言论断章取义，添油加醋，无限放大，甚至联系他们的家庭出身，上纲上线，批判或人身攻击，对他们造成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身心的伤害。后来这三位同学统统被打成右派。

　　这三位被打成右派的同学，一位同学一年后难于受辱自杀身亡，一位几经坎坷，活得很艰辛。1990年毕业30周年时聚会时见到他，我满脸通红，心跳加快，走向前紧握他的手，哽咽着说，“老同学啊，你的苦难我也有一份责任！”他也泪流满脸说，“老罗啊，这也不能怪你，就说没有你，我也会打成右派，这是时代！这是历史！”他越宽容我，我越是愧疚。还有一个那个年代被我批判的同学，记得是广西桂林人，以后失去联系，他的名字叫黄履中，要是他还健在，我会亲自登门拜访，当面道歉，请编辑同志帮我寻找，完成我有生之年的愿望。那个冤死的同学，只有待我归西之后，到另一个世界找他道歉了。

　　文革期间，我虽然没有参加过整人斗人的事，但我也有过揪心裂肺、刻骨铭心的内疚。说起来话较长，但又不能不从头说起。我于1960年毕业，分配于附属协和医院同位素室工作，当时使用的是苏联提供的同位素（中国那时还未制造出同位素），由于中苏交恶，苏联不再提供同位素，这样医院同位素室就关门，我无所事事。此后我就自行其事，跑到内科综合病房上班，大约工作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人事科通知我说，“你的编制在放射科，不能在内科工作。”我想不通，内心苦闷，去找当时的内科支部书记兼科主任，要求收留我在内科，但令人失望遭到拒绝。一天，下午院办通知我到院长办公室，我心情忐忑不安，心想一定要挨批了，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高景星院长让我坐在沙发上，以谈心的方式，和蔼可亲的说，“小罗啊，听说你对分配的专业有想法，这也很自然嘛！”然后他谈自己经历说，“我刚从北京协和毕业时，还不是想搞内科心血管研究，但抗战期间前方需要更多的外科医生，我就去搞外科了。”接着他鼓励我说，“我观察你一年多了，你是有悟性的人，同位素白手起家都能搞好，我想放射科你也能搞好，这个科很需要你！”没有半句责备之词。后来我就到放射科，并且很快上手，短短几年也取得一些傲人成绩，写了一些论文，翻译并发表了一些文章，得到科主任及上级医生的好评。但好景不长，文革的黑旋风席卷全国，上上下下无人可以幸免。高景星院长被诬陷为国民党特务，残害过新四军战士，是十恶不赦的反革命，阶级敌人。在一个早晨天还没亮，他跳楼自杀身亡，当时现场有许多围观的群众，我也从人群中挤进去，他的头部碎的完全变形，脑浆四溅，惨不忍睹，我当时是站在“革命群众”一边，看到这惨状，不但不同情（哪怕是内心一点点的同情）都没有，反而恶狠狠地骂上几句，“狗特务！活该，死有余辜！”四人帮倒台后不久，医院为高院长平反昭雪。开追悼会那天，我内心何止愧疚，痛苦万分，因为他不是别人，是我的上上级，是有恩于我的老师，是我专业的引路人。到了会场，我不敢面对他的遗像，我不配做他的学生啊！我把准备好的挽联献上“想当年，雷鸣闪电，乌云压城，恩师悲愤离人间，看今朝，阳光普照，平反昭雪，学生跪招魂”失声痛哭！我对自己的言行追悔莫及，在这疯狂年代，人也疯狂了，任何荒唐事都可做出来，在这伦理扭曲的年代，人们的心灵也扭曲了，是非颠倒了，上级、恩师不认了！

　　记得上世纪70年，德国总理维利•勃兰特访问波兰，在首都华沙犹太人屠杀纪念碑前双膝跪下，对当年纳粹大屠杀表示忏悔，这一举动震惊世界，事后听说这位战后总理当年就是反纳粹的，这场大屠杀跟他没关系，在高访期间我跟德国同事也聊过此事，他们说，“因为总理代表一个国家，代表一个民族去承担责任的”。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也跟他们聊过，我问，“你们德国为什么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呢？”他们并不忌讳谈这一话题，有一个才40多岁，战后出生的同事说，“听长辈说当时就是狂热，全国发狂”。我又刨根问底的问，“为什么当时狂热呢？”另一个年龄较大的同事说，“那时全国都不理智，都说我们日耳曼民族，是最优秀、最强大的，应该统治欧洲……”他们是一般医生、技术员，不是历史学家，能说到这个份上应该是很满意的，想想我们文革期间不是也有很多“最”、“最最”吗？因此我对德国这个国家民族由衷的敬佩，在错误及罪责面前，上下都能坦诚心态，全民反思。

　　过去我也有种错觉，觉得文革的冤案之后搞了平反昭雪，对反右不也承认扩大化了吗？或者把责任归于四人帮及其爪牙，这样就觉得心安理得了。其实，我同意王克明先生意见，具体参与者都应负有一定的政治责任，我不理解一些人做了违背良心、良知的事，能一辈子安心。

　　目前我还受聘于南方的一个小医院，我常把在反右及文革的经历讲给年轻同事听，他们认为我在讲“天方夜谭”的故事，或者在外星球发生的故事，但是打开杂志、报刊、特别是互联网上的言语场面，我们就感到反右及文革的影子，一些反右时的受害人及其家人写些回忆或吐点苦水，本应给与同情、理解的，就有人严词训斥、挖苦讽刺。有人说文革是毛主席反腐并推行民主的典范，希望文革再来一次或多次。每逢这个时候，我就心惊胆跳，生怕我们的民族又重蹈覆辙，但愿这是杞人忧天。可喜的是我们党的最高层，胡锦涛同志提出了“以人为本，和谐社会”的治国方略，这跟以前的阶级斗争为治国理念绝不相同的。尽管要达到以人为本，和谐社会还差得很远，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但只要我们朝着这方向去努力、去治国，我们的民族复兴，和谐社会就大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