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

发布时间:2016-05-18 19:21:31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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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年前的村子

  

  100年前,我们这个村子是个什么样子?

  近来我的大脑象是出了毛病,老是想回到那个100年前的地方去,看看是哪一棵树的哪一条根伸到了现在,是哪一栋房子的哪一道墙脚撑到了现在,是哪一根梁下的哪一把苋菜籽兴到了现在,是哪一条路的哪一个叉口走到了现在,是哪一处沟沟坎坎的哪一片树林把秘密藏到了现在。

  在那个遥远的村子里,一定有个人的容貌和声音酷似爹爹和爸爸,让我如此熟悉,备觉亲切;一定有团灯火闪烁跳动,把清楚和嘈杂赶到一边,把那些要急着做的事情丢出门外,让我安宁;一定有灶火焰轰轰烈烈,迎面扑来的热浪透过厚重的冬衣,浸入我的皮肚,穿过我的骨头、肌肉和五脏六腑,从后背溢出,让我暖和。

  可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我游走在现在的村子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通往过去的隐密入口。虽然村子还是守在这个站了六七百年的老地方,村名还是哪个叫了六七百年的老名字,村里人也还是姓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个姓,但我已找不到一个世纪前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听不到一个世纪前传过来的片言只语。象是一只巨大的手掌把过去的一切都抹掉了,象是一场浩大的火山灰把庞培古城深深掩埋了,过去和现在出现了断层。我们虽然在祖先们耕种过的土地上耕种着,却不象是祖先的子孙——祖先的生活场景我们已一无所知,和外来人一样对这个村子的过去陌生。

  我曾经看到过那个村子正在迅速消逝的身影,那是一段即将被落日招走的影子——瘦削、寂寞而又萧条。那时,村子里的百年老物还随处可见,那些曾经被祖先们使用过、照看过的东西,正在被爹爹婆婆和爸爸妈妈们使用着。那些东西有的脱了皮、有的裂了口、有的走了形、有的上面掉了点什么、有的用起来吱吱呀呀响,全是一副衰老的景象。有些东西用着用着,突然就不能用了,有些东西不声不响就消失了,谁也说不清是在哪个日子、哪个地方把它弄丢的。我记得婆婆曾有一把别致的篾刀,那是婆婆的宝贝,平常是不准我们玩的。说它别致,是因为刀背单薄,刀身窄小,刀刃向内弯曲,刀柄比别人的要细一圈。我看到的婆婆就和这把篾刀一样:瘦瘦小小的身材,背已弯了,手脚已干枯了。婆婆干枯的手一握上这把篾刀,就变得灵巧、有力,剖出的细篾既柔软又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象是刚从轧面机上轧出来的面条。后来婆婆不做篾器活了,因为竹园挖掉了,竹子从我们这一带消失了。婆婆不做篾器活后,家里的筲箕、簸箕、筛子、箩筐突然之间就不听使唤,不是消极怠工就是伺机反抗,常常把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的手划得流血。每当这个时候,婆婆总是自言自语:要是有根竹子多好。没有竹子喂养的篾刀很快变得锈迹斑斑,开始婆婆还磨过几次,后来就不再收拾它了,任它藏到那件黯淡的红衣衫里去。于是篾刀终于成了我的玩具。有天我问婆婆:这刀为什么和舅爹家的不一样呢?婆婆说:“有什么不一样啊。我象你这大的时候,它也是肥肥大大的。现在和我一样,老了,身上的铁都被竹子吃了。”婆婆是篾匠湾嫁过来的,这刀是她的嫁妆。有一段时间,我成天提着婆婆的嫁妆在地上划东划西,在树上砍来砍去,不管大人们如何呵骂,我总是乐此不疲。忽然有一天,我不想和它玩下去了,随手把它丢在一边。它象个不被爸爸妈妈喜欢的孩子,很懂事地找个角落把自己安顿下来。我无意间曾遇到过它多次,有时是在婆婆房间的一个旮旯,有时是在堂屋里大桌子的一条腿下,有时是在灶前的柴草堆里。我相信它就在这个老屋子里,只要我想见它,随时都能把它从藏身的地方唤出来。后来有一天,我从婆婆的坟上回来,突然想起了它,就跑到那些阴暗冷清的地方叫它。我知道它受了冷落,就蹲下身子来叫,叫得很有耐心,很有诚意。那时我已是一个小伙子了,有力气把家里翻个底朝天。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它的踪影。

  那些百年老物就象是从村子漫过的一场大水,恰巧被我赶上了。一场路过的水能停留多少时间呢?它们日夜不停地流淌,不知不觉间就跑得了无踪迹。

  我来的时候那场大水流得正欢,我来之前那个村子的一部分已经离去很远了。我没有看到村里的祠堂和祠堂守着的那棵苍老的白果树,白果树的身上有个大洞,据说里面放下一张桌子后,还能坐上两三个人。树身空了的白果树依然枝繁叶茂,每年结出密密的白果。村里人说那是祖先们在照看着它。我没有看到始祖公的坟墓,那个高高大大的土堆早已夷为平地。我没有看到房大爹,那个曾多少次把自己正在抢收的麦子、芝麻、黄豆丢在满天翻滚的乌云下,连雨具也顾不上带一个就急着赶去救治病人的老郎中。房大爹不只是个好郎中,还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知书达礼,总是用各种礼节把村子里的事情调理好。他应该是我的一个曾祖吧,但我们这一带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这样叫他。爹爹说,房大爹一生都好,就是走得晚了些。房大爹活着的时候,把每年的墓祭张罗得热热闹闹,把祠堂里的牌位安排得妥妥贴贴。等到房大爹过世的时候,祠堂已经不存在了,牌位已经是四旧了。爹爹曾经对婆婆叹气:房大爹的牌位都没有地方放了,我们将来哪里站呢?

  我记事的时候,村里上了年纪的大树已经不多了,它们东一棵西一棵站着,一个个孤零零的。上了年纪的老屋更少——村东头的一向我们家住着,那是土改时分的;村北头的一向是房大爹家的,人们念及老人家的恩情没有拿出来分掉,仍由他的后人住着;村南头的一向住了好几户人家,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家的老屋和爹爹一样。爹爹的眼睛有些昏浊,脸上满是皱纹,手掌就象枯树皮,但他身材高大,骨骼粗壮,身子扎实。

  那个村子曾经试着把它的过去向我展开。那时,村口那棵三四人合抱的大槐树把枝桠伸得很开,把树叶铺得又厚又密,为我们挡住了三伏天的烈日;村北那棵高大的皂荚树守望着东面隐隐约约的群山,为我们招来了山里的猛禽;门前那棵带刺的枣树把缀满斑点的果实举到半空,逗得我们直咽口水。在那些个盛夏的下午天,麦子已经收回,秧苗早已插好,婆婆提个杌子到树下歇荫。又一阵温和的风回来了,忙着和每一片树叶打招呼。浓密的树冠沙沙沙地响起来,和婆婆的叨叨絮语连在一起,为我讲述着村子里过去的人和事。

  在那个迫不及待赶向未来的时代,在那个兴高采烈拥抱未来的时代,人们被共产主义从花园走向孝感的隆隆脚步声吸引着,谁会去关注身后的那个世界呢?大人们的情绪象流行感冒一样弥漫到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小小年纪的我对未来充满着莫名的兴奋和期待,哪里还有心事去翻看一个村子的陈年旧事?

  在我们的记忆中,村子象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登上一辆辆车子,走过一个个地方,不断为我们变换着周围的风景和人物。我不知道行色匆匆的村子是过去的那个还是现在的这个,或者两者都不是?变化是从哪个地方开始的?总是大树倒地的画面把我带回过去,然后是身边的那么多水——河里的流水、水潭里的静水、坡底下的积水全都化作一场浓浓的大雾,悄无声息地飞走了。再然后呢?村子四周的坡地一天天矮下去,变得象一张摊开的报纸一样平坦,仿佛一夜之间,众多的村子就挤到我们旁边来了。村前村后的小河不见了,高坡底下的沟壑不见了,宽宽大大的水潭也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在我们身边出没的狐狸、野兔、黄鼠狼、刺猬、色彩艳丽和灰暗的蛇、古怪的猫头鹰、有洁癖的白鹭、漂亮的翠鸟、神秘的水獭以及各种形态的鱼。

  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那些树木放倒,甚至连根也不留下?我以为大树着地时会轰隆一声,脚下的土地会震颤起来,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响动,只有树叶从空中扫过的哗啦声,象一群惊慌失措的鸟儿乱糟糟地吵成一团;大大小小的树枝触地时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我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细细的胳膊,生怕那一处的骨头断了。随着树冠摔下来的,还有大大小小的鸟窝、摔碎了和还没有摔碎的鸟蛋、刚长毛和还没有长毛的小鸟。这些个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来一直高高在上俯视着村子的树木们,如今成了孩子们的玩物,哪个孩子都可以跑到它们的头上撒野。

  村子里总有一些陌生人进进出出。四清的来了又走了,社教的来了又走了,串联的来了又走了,城里的知青来了又走了,驻队的干部来了又走了,推广棉花种植的技术员来了又走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那些人来了也走了。这些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想法来到村子里,把它们交给我的爹爹婆婆、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们,又让他们把这些想法落实到土地里。爹爹不再满怀喜悦地去采集那些黑黑的苋菜籽、扁扁的黄瓜籽、象蛹一样的豇豆籽以及其它许许多多的种籽了。堂屋的前梁下吊着一排大大小小的布袋,里面装着爹爹精心挑选的种子,已有好几年没人动了,布袋上面落满灰尘。爹爹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种地了,这个村子里没有一块土地是属于他的。他把自己的希望用一个个布装封存起来,吊到梁下就不管了,他只耕种别人的希望。那时人们满怀激情播下了一茬又一茬政治,结果收获的是一场又一场荒唐。那些陌生人卸下各式各样的想法后一个个一身轻松地走了,村子里的人却年复一年地咀嚼着苦涩。

  这个村子的过去就是这样充满变数,我摸不清它的脉络,找不到它的意愿。它日复一日地变化就象是一团乱风,吹得我昏头转向。从我出世到现在,还不到50年的时间,我却已想不起它当初的模样。我记不清村子四周是四条河还是五条河;记不清村东的两条河是如何纠缠到一起,然后又互不理睬,各自向南;记不清河里的水草是如何招摇,惹得人心里痒痒;记不清河水是从哪个地方拐进村子,绕村一周后,又从村西流向了哪里;记不清鼓皮上顶的房子里有多少块雕花的隔墙,天井在东还是在西,有一回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叔叔钻进条石砌成的下水道,不知在房子底下转了几个弯;记不清那片黑鸦鸦的树林是悬在村外还是一直伸展到村里;记不清那片荆棘丛生的坟地是在村西还是在村南。

  站在100年后的今天回望这个村子的过去,就象在纵横交错的田埂中穿行,我以为沿着这条田埂能够走进村子,结果它突然一拐,又把我引向别处。我在这些田埂中穿来穿去,一直没有走到我想去的地方。

  再过100年,当我的子孙回望我们时,会不会也象我今天这样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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