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玛丽

发布时间:2019-01-11 04:00:27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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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玛丽

我一直爱他,从十六岁起。没有停止过。即便有时想不清他的样子了,我也知道,没有停止。即便我对另外的人,与他迥异的男子,说爱,说自己的爱的时候,我也清楚,也明白,我爱了他许多年了,而这不过是一个幼小的开始。

我忘记他是从哪个方向与我擦肩而过了,忘记了他的木吉他轻触了我身体的哪个部位,是左边的手臂,还是手指。

我记得,我十六岁。在公园满是阳光的石板路上。脚上没有穿鞋,套着松垮的短脖袜。我看上去不怎么清洁,像一个被弄脏的布偶。我的带玫瑰色圆点的白布睡裙,被他飞跑过去时带起的风,吹出了温柔的皱褶。裙摆向风离去的方向蓦然摆了过去。

木槿花在路边开着,甜味沾湿我的嘴唇。

他是歌手。身材高大,瘦削。穿无光泽的黑布衬衫,旧工装裤。他已不再年轻了。深色的长发遮住眼睛和脸颊,下颌一片雾白。他大约是我父亲的年纪,却还是二十一岁男子的样子。清清白白,容易悲绝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何以保住了这种清澈的气质,而我的从未与我有过亲密交谈的父亲,我的那些无视我的青春期的男性老师们,却何以就成熟为了在我眼中,不可亲近,不能冒犯的大人。他和他们不一样,他不是别人,像他们一样的别人。我认定。他从我身边飘然而过时,我闻见了他身上清凉的椰果肥皂味。飘起来的头发底下,阳光滑过他的左耳上的一颗卵形银色耳钉,我看见它朝我灿然一闪。我再次认定。

他的木吉他,秋叶的颜色,斜挂在他身体的一侧亦宛如一只秋叶。他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紫杉与木槿的后面。

那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有一次我坐在公园的白木长椅上,我与几只鸽子一起嚼面包。没有奶油的白面包,被我掰碎洒在地上。鸽子们走来走去,啄食得很快活。他就在绿草坪里的白色大石头上弹唱MeximilianHecker的《TheDaysAreLongandFilledWithPain》。他身边的女子望着他,像我一样将目光绕缠在他拨弄琴弦的手指上。她微笑,笑容虚白,长睫毛上,栖着几粒妖冶的浮尘。我看了她很久,她真是美。看着他们两个,觉得有说不出的喜爱。

我第一次看见他,他唱Thedaysarelongandfilledwithpain.他吻那女子的额头。雪白的额头,木槿花瓣似的,他吻下去。长头发遮住他的眼睛,我看不见他吻她时的眼神。他的口唇,吻下去的口唇,头发滑落下来遮住,我也没有看见。然而我已迷醉。

他那样吻她,抱着木吉他,俯下身去,像要说些什么,手指抚住琴弦。那女子闭着眼,双手掌心向上,交叠放在腿上,似是掬了一捧就要流失殆尽的散沙。大拇指硬撅撅地翘起来,涂得漆黑的指甲,带个小尖子,整个儿看,就像一柄奇异的刃器。他吻她,以一种说悲伤的话语的姿态。那个吻一定很疼。我被他们迷住了。

我坐在白木长椅上凝视他。凝视他这一话语的悲伤气质。他回以凝视。目光仿佛越尽千山的飞鸟,带着远山的虚弱,扑落入我的眼睛里。这也就是开始了。小孩子们举着红色长柄漏斗网,在草坪上捕捉翅子上有黑色斑点的黄蝴蝶。他们飞一般跑来跑去,划破日光,在这个表壳一样光滑的背景之上,留下一道道隐秘的伤口。我永远记得这些。记得那女子的脸是如何的美。这也是结束。他和她的结束。自那以后他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在白石头上弹奏《LittleDrummerBoy》。一个人抽烟。风吹着他,发丝纷乱。琴音断断续续。我想他是失去那女子了。

在公园里,起先我看往来的游人,看天空与鸽子的眼睛,后来我就只看他了。除了他,什么也不再去看,除了他,也再没有什么可以夺去我的视线。也只想着这件事,想他是失去了那绝伦的女子了。我也感到惋惜,比他的还浓郁的惋惜之情。

那是在他从我身边飞跑过去,消失在木槿与紫杉的后面之后,不多一会儿,他又朝我身边走过来。鸽子们飞旋起来,白翅膀发出沙哑的辅音。走过去,他又回来,踩着恍惚的步子,又倍加翼翼小心,仿佛不能自已。

鸽子落在我的脚边。他对我说,他是歌手。他唱歌。他的声音很轻。说话时,就像与你隔得很远,声音从后面飘过来,又像他站在你心的深处,声音以血液的形态暗暗涌遍你的全身。不能自持。

我说我知道他是歌手。他唱歌。我听见过。很好听。我试图在他的注视下并拢双腿,拢一拢披在身上的头发。那一刻,我觉得我的那头蓬乱的头发太长了,长得让我有一丝气恼。但不知为何却陡然丢失了力气,一动不动,中了蛊似的地直盯住他。

他问我为何不穿鞋子。我告诉他,它们在墙头上,旧操场边上的石灰墙头上。它们被弄脏了。脏极了,我不愿穿。他又望了望我套着松垮短脖袜的双脚,目光温柔,恰如一双充满爱怜的手。我们沉默下来。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在那一瞬忽然觉得它们就像鸽子飞起来时,张开的一副白翅子。

他向我致歉。他让我叫他怀特。我叫他怀特。不陌生,就像一直与这个名字在一起,曾经一同动情地降生;就像我一直爱他,爱得又远又深,所以叫了他一声怀特。

他把吉他抱在怀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心有所念的孩子抱着他赖以为命的玩具。我们平静地说着三三两两的话。

他坐在我身边,透过他眼前的头发看我们脚下的鸽子,看草坪上他经常倚坐的白石头。我看着他。他点了烟,不时孤独地吸上一口,身上的椰果肥皂味被冲淡。

在他的那个房间里,他说,透过百叶窗和透明玻璃,他能看见这条白木长椅。也能看见我坐在上面,晃悠着没穿鞋子的双脚。百叶窗把窗外的风景和我均匀地切分成一条条漂亮的带子。他很喜欢。他窗外的那片风景,他一遍遍地看,却怎么也看不够。

我也喜欢。他带我去了他的房间。暗红色旧木地板,苍白的墙壁,尘埃浓密。我趴在窗台上喝他沏给我的冷牛奶。他抽指缝间的香烟。烟雾填充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柔软,释放出与温热的香烟味相似的气息。他让我看那些被切分的树,楼群,人,草坪和那条白木长椅,他说它们在百叶窗的后面时时刻刻都是破碎的,但那些耿直的伤痕——切分留下的痕迹,却从未企图破坏那份完整,它们永远完整。这窗子是软弱的。它喜欢那样的风景,它不忍。何况它也的确无能为力,只是制造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假象。

我说我也喜欢。我抱着冰冷,厚实的牛奶玻璃杯,自言自语。他唱起歌。嗓音竟有七分像Meximilian,而他并没有唱他的歌。他低低地唱着,直到天光黯淡,黑夜将我们包裹起来。是他的歌声唤来的黑夜吧?那歌声与黑夜是相爱的吧?在他的歌声里,尘埃都仿佛在我的耳边开出花来了。我想是这样的吧?我这样心绪浓烈地想着。

他们做爱。他和那女子。我问他在哪儿做。他的房间里没有床,而那个时候,我以为只有在床上才能做爱。他指指我们所趴的窗台。

他站在窗台前,越过她赤裸的肩头和身子望窗外的昼与夜。她坐在窗台上,微笑,发出她欢快的叫声。他们抚摸彼此滚热的皮肤。做爱的间隙他们抱作一团,聆听彼此的心音,沉迷于各自的孤独。她的身上有一处伤口,在左锁骨的下面,在她的白皮肤上非常眩目,似乎刚愈合不久。关于这个伤口她刻意闭口不谈,他也就没有问。后来她走了,不再同他做爱,他不再做爱。她的快乐鼠尾草牌香水,在他的盥洗室里,还有小半瓶没有用完。那天她说她得走。她让他吻她的额头。她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告诉他。

刚开始做爱的时候他曾想到过他爱她。他越来越想在她身上耗尽自己。那个时候他是爱她的。后来他知道,比什么都爱。他甚至想要她死,想要亲手将她杀死。

她也知道。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

他很难过。有时候他想,他似乎永远也无法说清为何如此难过,又怎么能不难过。他原以为只要他爱就够了。随便她。但是她走了,是让他的生活从此瘫痪的走,是残废。这种走,于他就是死,比死还不慈悲。她甚至带走了她来的时候就带在身边的木制彩色魔方(她十分擅长那种玩具,在手里随便摆弄几下,魔方就能被排出完整的画面)。她尽量不留下什么。可是他发现,她落下了她的无处不在。

他说暮色中的那个小教堂,它的尖顶子,兀自孤立,陷入痴迷的样子,她特别喜欢看。她总说那让她想起一个穿黑色斗篷的魔术师,他用疾速旋转的钢钻钻透穿红裙的金发女孩的身体。那漂亮的女孩子,钢钻从她的背部刺入。在竖立的巨型钢钻架上,她仰面打开修长的四肢,随着钢钻的旋转而旋转,红裙飘起来,美得犹如一支盛放的芍药。那教堂的尖顶子,在她眼里乃是一个香艳的传奇。她给那魔术里的女子,取名玛丽,漂亮的玛丽。她编了很多关于玛丽的故事。她编故事就像她吃樱桃吐樱桃核。都是甘美的故事,都有俏皮的细节。玛丽有一次还穿过魔术师的胸膛,从他的左胸前探出了她金发茂盛的脑袋,仿佛一株艳丽的植物从他的体内生发出来。她讲玛丽酷爱这个魔术,因为玛丽爱魔术师,她爱他,她愿意与他合二为一。她讲爱情。她编故事,讲到爱情时,话语就慢下来,像要准备好沦陷似的,身子合拢在一起,手臂环抱住自己的双腿,下巴颏抵在膝盖上,眼睛里闪烁奇妙的光彩。

有一天,无意中他叫她玛丽,无意中她应了一声。然后她说她得走了。这让他相信,玛丽的故事,正是她的故事。她还没有给他讲到魔术师与玛丽的结局。她最后一次讲的故事是玛丽被封锁进一个可折合的金属魔方里。魔术师巧妙地将魔方一点点折叠,组合,将玛丽柔软的身体逐渐压缩。玛丽在魔方里,随着音乐中折合的节奏,扭曲着自己的肢体。那是很疼的,疼极了,她的骨头都要碎裂了,但是玛丽依然微笑,在黑暗的盒子里,小心地保持着这份笑容的美好。对于这疼痛,她全心痴迷。她知道,她正在他的手底下舞蹈。那舞姿是他的杰作,她的身体是他的才华横溢的魔术语言。她希望自己因他而美,时时刻刻。当魔方达到计划中的最小体积的时候,七把锋利的软剑从魔方的不同方位缓缓刺入。黑暗中冰凉的利刃贴着她的皮肤滑行,她不能动弹丝毫,否则就有毙命的凶险。最后一把剑,第七把利剑将要插进去的时候,台下观众的喝彩声暴雨一般席卷了整个表演大厅。她没有再讲下去。她说她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发生的事。她让他唱歌给她听。她翻转着手里那个漂亮的魔方,闭合了眼睑。脸上是一副被梦幻攫住了的,不可自拔的神态。就仿佛在她的眼睛后面,正是玛丽与魔术师所在的那个华丽的舞台。玛丽的爱情也在那里燃烧着。就是在他唤她起来时,他叫了她玛丽。他就是用这个名字唤醒她的。她答应着醒来。

他爱玛丽。他再也找不到她了。她是不是还在这所房间里呢?是因为她施了魔术,所以他看不见她?不,她是施了魔法,她是会魔法的女子。她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她欺骗他。

怀特倚在窗前,在黑夜里喃喃地说着疯癫了似的话语。

我为他的爱情流了许多眼泪。我哭他,他们。在寄宿学校的寝室里,我钻进珍妮的被子里,抱着她使劲哭,使劲流叫人莫名其妙的泪水。珍妮用她柔嫩的手指为我拂去眼泪,她说我这是开始爱了。那十六岁的女孩子,捧着我的泪光闪烁的脸庞,像母亲一般对我说,我有了自己的爱情了。这是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甘美的事。还是十六岁,我们就相信,就认定,爱,是生死。

我先是爱上了他的爱情。爱上了他的玛丽。我爱上了爱。

而玛丽一定是死了。第七把剑刺穿了她。她爱的人,穿黑色斗篷的魔术师刺穿了她。她死了,即使她不死,她以后也不能再做他的魔术女郎了,将有另外的女子代替她,在舞台上的她,也就死了。她一定是死了。她把她美轮美奂的身体献给了他的梦想。她的爱。这是我给玛丽的结局。我觉得这就是爱。唯有死,爱才能够活下去,不老去。唯有如此。这个结局是只为着这个故事而生的,不为别的,好像天只为了地而昼来夜去,明明灭灭。我想这也是玛丽所期望的,她愿意她是他划开的伤口,艳丽地疼起来。我没有对怀特说起这个结局,我想他是知道的。在玛丽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或许在他将这个故事讲给我听的时候,曾经想过把它叙述完整,给故事的命运,给爱,举行一个可以让他们都安魂的葬礼。他一定是这么想过的。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是在觅寻另外的结局。他觉得那是不容情的。他不信。

那以后我不再一个人翻越寄宿学校的石灰墙了。怀特以我父亲的名义从学校带走了我。自从我的家人把我像废品一样扔进这所密封的罐子似的学校,他们再也没有来看过我。除了新年以外的假期,我可以选择不回家。因此除了新年,我从不回家。怀特可以带走我,随时带走我。我再也没有把鞋子弄脏过。我一个人翻越那堵肮脏的石灰墙的时候,往往把自己弄得很脏,不只是鞋子而已。他不要我再脏了。不要我不穿鞋子。我应该穿校服以外的衣服,而睡裙算不得衣服。他和我想的一样,我不是什么女学生,我是个女人,年轻的女人,十六岁之前我就这么想了。从那所封闭式的寄宿学校里偷偷爬出来,是因为我厌倦了那个没有性别的角色。我是不是可以说这一切只是因为情窦初开呢?我愿意这么说自己。而事实也一定如此。

在酒吧,我听他的演唱。他坐在细腿高脚椅上,怀抱木吉他,口唇贴着麦克,灯光将他的头发染成干燥的金色。他就在那金色的光环里歌唱。望着我,为了玛丽歌唱。我坐在玛丽曾经坐过的红色圆形沙发里,喝他点给我的冷牛奶。我想象着那个魔术师的样子,他长长的黑色斗篷嗖嗖地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伸手扯住翻卷逃逸的一个衣角掀开来看,出现的却总是玛丽的一张妆容浓艳的脸孔。她让我觉得自己是多么丑陋。有一刹那我为此惊慌不已。

我告诉珍妮,我太丑了,丑得不能爱,连活都不行了。珍妮为我涂亮了脚趾甲与手指甲。她说我美,我不可能丑。她说这样我就可以鲜鲜艳艳的去爱了。穿上我的蝉翼般轻盈的细纱裙,穿上她借给我的闪亮的漆皮浅口鞋,我就可以去对他说,我爱他了。我坐在白木长椅上,嘴里含着甜橙口味的口香糖,那么用力地含着,以致不能咀嚼。身体和穿在身上的纱裙一般柔美通透。我一边望着他,一边出神地呼吸着裹挟在风里的木槿花的香味。

他说我不该是这样的。我不该就是这样。他抚着我额际的碎发说,他要找回玛丽。我抬头使劲看着他,目光穿过他眼前的头发射进他深色的瞳仁。在瞳仁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脸,乌发包裹着它,它发出白色的光。恍惚中我像是看见了玛丽,她如花的笑靥一点点将我的脸覆盖了。我几乎无力拒抗她慑人的侵袭。怀特抓住我的双肩,他太用力,手指掐进我的皮肤。他说他定要找回她。我的肩部被他弄疼了。他抱起我,像抱他的吉他那样,来到他的房间,又像摆弄一个布偶一样将我安放在被日光照射得温热的窗台上,除去我身上的纱质裙衫,脱去珍妮那双明亮的浅口鞋。捏着我的细胳膊,他为我穿上了颜色浓郁的衣裳,将我的双脚塞进跟脚尖细的高跟凉鞋。又用洗甲水将我的指甲上气味刺鼻的甲油洗掉,将我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修剪成带个小尖子的样子,然后涂上带着香果味的黑色油彩。他握着发梳一遍遍地梳理我的头发,将它们梳得平直光滑。他就像一个雕塑师,围在我的身边转来转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地瞧,不断地往我身上增加或是去掉什么。他扯着我的胳膊让我做出各种姿态。他一忽儿远离我,一忽儿又紧紧地贴着我,湿润的呼吸在我的身上吹来吹去。我感到欢愉,和他一样。他把我弄成令他喜爱的样子,看着他手底下的我的变化,他是欢愉的。他在寻找玛丽,他试图在我身上复活她。而我沉浸在爱情里,为悲戚裹挟着,却又觉得甘美异常。

我曾经拨开他的长发,细致地看了他的脸。那张脸,没有光泽,像是覆了一层虚弱的水汽,丢失了逼人的真实感,叫我迷恋。是的,我早已开始了这种迷恋。他牵着我的手走在不知从哪儿开始,不知通向哪儿的路上时,他脸上的严肃,那个执迷的神态,就迷住了我,我因此而入了迷。我们走着,不紧不慢,脚下的路因此而富有了悲凉而庄严的诗意。他更像一个苦难的爱人。他捏着我的手的细长的右手,汗津津的,手心里满是执着的骨头。他带着我在深夜的城市里四处游走。有时候还会奔跑起来。在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买带甜味的食物吃。我们看电影。寡淡的法国文艺片和阴郁的日本鬼魅片交替着看。他让理发师给我剪了新的发型。我几乎不去学校上课了。偶尔打电话给珍妮说说自己无从说起的爱情。那是一种坠落,在黑色里的坠落,眩晕,然后黑色就成了七色交织。我这样对珍妮说。

他要带我走。他说。我说我跟他走。我坐在他和玛丽曾经做爱的窗台上,我倒进他的怀里,像他的吉它一样挂在他的身上,紧紧抱着他的脖颈。我对他说,怀特快带我走吧,把我像宝贝一样揣在怀里带走,可好。他埋在我的长头发里,屏息吻了我的后脖颈。

我没有向珍妮告别。没有向任何人告别。说走就走。十六岁的年纪,我觉得是我所有年纪中最了不起的年纪。我为爱充满着,无所顾忌,义无反顾。除了爱,我什么也不再去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喜欢那样的自己。迷癫,无可抵挡。

我们去了西部的一个边境小城。已经是秋天,小城被色彩浓厚的白杨树密密地裹住,像一个跌落进凡高的油画里的异域女子,身着繁盛的长裙,神秘,明艳。这里四处都散发出惟有异族才具有的摄人气息。这气息,曾经让我情不自禁在大街上撒着欢地奔跑。我穿上了维吾尔女子所穿的艳丽的裙装,将头发辫出许许多多细细的辫子。怀特从维吾尔老妇人那里买来香气浓郁的干沙枣花,装进半透明的梅红纱袋里,用红绳穿上,挂在我的脖子里。我跑起来的时候,那红纱袋便扑扑地跳跃在胸前,美得像一颗就要飞起来的心。玛丽是这么说过的,那东西挂在胸前就像所爱之人的心,与自己的心贴得那么近,一同发出扑扑的跳跃声。我们坐在铺着红毛毡,有着彩色绣花纹络顶子的漂亮马车上,听马蹄敲打在柏油路面上,发出明朗又坚定不移的声音,反反复复,要击碎某个秘密的外壳似的。怀特手里握着我的一把辫子,神情不甚清楚。我靠在他的肩头,却是一副情人的表情。赶马车的老汉在我们的前面亨唱维吾尔民歌。漫天飞舞的落叶,恰似盛放的葵花的颜色,散发出与黄泥炉灶里烘烤出的维吾尔面饼一般的酥香味。我们穿梭在这盛大,凄艳的舞蹈里,想象着玛丽和我们一样曾经飞驰在这里时的样子。

玛丽出生在这里。她喜欢这里干燥的风沙。喜欢金发。演出时她的头发就会被染成这座小城秋天时的颜色。她就是从这里跟着她的魔术师走的。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遇见了他。他是他所在的那个小小的马戏团里最受人瞩目的一个。他从指尖变出芬芳的白玫瑰,那些红嘴红脚的白鸽子也从那里飞出来。他的亚麻布大手帕里藏着各种新奇,漂亮的玩艺儿。他第一次在小城表演时,从那个不是很高的露天舞台上走下来,来到一直望着他微笑的玛丽的身边,用柔软的手帕罩住左手,只巧妙地做了一个优雅的翻转,一只闪闪发亮的贝壳发卡便呈现在玛丽的眼前,他亲手给她别在了她的长头发上。他像牵一位公主的手一样牵起她的手,他亲吻了那只手,让他的鸽子站在她的手指上。送她离开时,他又从指尖变出了红玫瑰送给她。玛丽就是这样开始了她的爱的。

魔术师十分喜爱这里胡椒味浓烈的羊肉浓汤。他还爱吃红艳艳的番茄酱。他在他的小房间里煮咖啡给玛丽喝。他说话与谁都不一样,他的长手指总做出好看的手势,像是在他的话语里起舞的八月的苇。他要随他的马戏团去更大的城市,他需要一个女助手。他说玛丽非常合适。他的魔术会因为她而大放异彩。他往她的咖啡里放了好几块甜美的白色方糖。在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里,玛丽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甜咖啡。脸上洇开一片胭脂似的红,手心里潮滋滋的。她该说些什么呢?她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她听不见了,像突然没入了安静的湖底,独自失却了听力。她一直微笑。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可以做到,成为一个出色的魔术女郎。她不在乎,她知道她能做到,她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她是否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身边,就光是这种清淡的状态,就可以让她无所不能。

我和怀特住在一家干净,僻静的小旅馆里。常常有落叶失了魂似的倏然飘入我们的房间。

他继续为我讲玛丽的故事。每天都把我装扮成玛丽的样子。亲我吻我,唯独不同我做爱。我赤裸着身子坐在窗台上,朝他张开身体。我对他说我不会有事的,怀特。来吧怀特。他说不,他使劲望着我,捧着我的一双白翅子似的的光脚。他说他害怕我就此走掉,离开他,就像玛丽那样。她已经同他做了爱,她很快就离开了。魔术师和妓女睡,和强壮的女训狗师睡,唯独不同玛丽睡。他在酒吧遇见玛丽时,玛丽就明确告诉他,她只想与他做爱。她不是坏女人。她没有被任何男子碰过。她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经验。她求他。求他刺破她。让她流血。

无论如何他都不再做了,他吻我的脚,嘴唇发烫。他流着泪,一边肆意悲伤,一边强忍性欲。泪水与汗水交融,濡湿了他的头发。额上的粗纹纠结成网,将他沉甸甸的苦痛紧紧收拢。

我哪也不去。我不走。我不是玛丽。

他停止悲泣,目光射入我的眼睛。我感到疼痛,他在用绝望灼烧我。

他什么都没说。他用他的因弹琴而磨得坚硬的那几根手指捏住我的脸,我就像被一把钳子钳住了。我们望着彼此,望着彼此眼中的自己。我看见我的嘴被捏的变了形,一朵裂开的红色花苞似的赤裸裸地对着他。充满柔情,那么动人。

我是爱你的,怀特。我竭力发出这句话的正确发音。他抱吻我。

他得去工作,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得由他来维持。他很容易又在酒吧唱起了歌。蓝羽酒吧。老酒吧,这座小城的第一间酒吧。红砖墙上涂了清漆,古老,明媚。舞女们的睫毛上都沾着梦幻般的蓝羽毛。这是我喜欢这间酒吧的唯一理由。我告诉怀特,她们都是可爱的舞女。她们让我感到爱情。

玛丽曾经来过这里。魔术师在这里教她拼魔方。她学得又快又好。魔术师在这里表演过魔术。让她在这里第一次登台亮相。他亲自设计了她的演出服,亲自给她化妆。在舞台上,她不是她,她是他的情人。然后除此之外,他就是师傅,是父亲,不是男人。不能做爱。

我哭她,想想竟像是哭自己。我不哭。我的头发都染成了她的颜色,我哭不了我自己了。

我永远只是听他唱。喝着冷牛奶。我不喝酒。抽他抽的品牌不换的烟。我不知道他想要一个怎样的结局。这里不过是个暂居之地。我们隐约中都十分明白。同时也清楚,所有的地方,你的出生地也好,你的家,你的房间,这个人间,都不过是暂时的栖息之所。也许永远不会迁徙的只是玛丽,这个名字,这个具有了玛丽本人特质的名字而已。在他的脑海里,在我的想象中的玛丽,只有她才是一个坚定的归宿。只有她知道一切的真伪。

我仍然穿玛丽式的衣服,仍然听他讲玛丽的故事。他依然在复活她。也正如他所期望的,玛丽一点点活了,在我身上。我感到她在生发,在我体内,有时候十分凶猛。我也渐渐感到自己正被杀死,我要死了。怀特是不知道的,即便他的手就在我的乳房与肋骨间摩挲,即便他将舌头探入我的口,即便如此,他也无法感知。做爱也不行。况且他始终不愿同我做爱。这种死,只有我自己看得见,摸得着,只有我自己能听见。我自己怎么样都能感觉到。这是我的死。别人看不见,觉不到,不明白,因为那不是肉体的死。是肉体以外的死,神的死。

我想起珍妮的话,那句话,我说过的,是这么说的,爱,是生死。我依旧是爱,并且登峰造极。

酒吧里的人们边喝五颜六色的酒,边传说玛丽的故事。是我所不知道的凶残的故事。

他们说玛丽是凶手。

玛丽杀死了魔术师。他的血溅了她一脸。她用他刺她的那把剑,那把曾经沾了她的血,刺穿她的身体的剑杀了他。那个新的魔术女郎,代替玛丽的那个女孩子,当时正沉睡在他的身边。他也是在沉睡中死去的。事前被玛丽掺入了迷魂药水的一瓶波尔多红酒,他最喜欢的酒,剩下的半瓶被打翻在床上,红色的酒汁与魔术师的鲜血一起流淌开来,酷似某种藤蔓类的植物,逐渐爬满魔术师的身体,逐渐将他裹缠。玛丽哭着吻他,吻他的那些神奇的手指,一根一根,她都含在嘴里吻,吸。

他的眼睛是半睁开的样子,她擦干净满是血污的脸,擦去眼泪,凑到他的眼前,凄然地笑起来。这样的笑,她自己看不见,而他也不可能见到了。这是她最美的笑,恰似一抹伤口。可是有谁知道呢?她唯一想给看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她亲手杀了他。她杀死了他的爱。人们传说的重点只在于那与血液混合了的红葡萄酒。他们在想象中品尝着它的滋味。是爱的滋味,是死的滋味,我不饮酒,我只想到这两种味道,或者说我想到的根本就是一种味道。

她现在又要来杀死我。她是杀手。

她从一条街飞驰向另一条街,她穿着黑色穆斯林裙装,头戴黑纱,鬼魅一般引着我奔跑。我知道是她,她的金发,在黑纱里闪闪发光。最后,在一处伊斯兰旧庙宇前她停了下来,在发蓝的夜色里,宛若一只翩然在朝生暮死的宿命里的蝴蝶。暮色里的伊斯兰庙宇,它圆球形的屋顶,似一个巨大的泡沫,仿佛随时都要腾空升起。它同样有个尖顶子,与东部那座城里的西式教堂一样锐利,兀自痴迷。那尖顶子像一根银针刺在泡沫般的屋顶上,随时都有爆裂的凶险。

他现在正在为你唱歌,你听得见吧,玛丽。他日日夜夜都在唱。

你不仅是要杀死我,连他你都不放过吗?

你该问问你自己,你真的要放过他吗?

他是你的魔术师。他要把你变成玛丽。是他要你死。他会毫不犹豫杀死你。这把剑给你,去吧,去杀了他。一剑封喉。

我弯腰拾起那把她扔给我的冷白的剑。迈开脚步朝蓝羽酒吧走去。

在讲这个故事的一开始我就说,我一直爱他。到现在还爱。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有没有死,现在是否还活着。兴许是我跑得太远了,当我回到酒吧的时候,他已不在了,我到我们的住处,他也没有在那里,落叶从窗口飞进来,铺满地板。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问酒吧里的人,问那些为他伴舞的女人,他们都摇头,舞女们眨着眼睑上的蓝羽毛,惊奇地看着我身上那件血红的丝质连衣裙。那是怀特为我特意定做的裙子,是玛丽最爱的颜色。我在台下听他唱歌的时候,他像是连眨眼的时间都不舍得似的,痴痴地一直看我。我不知道我是如何从他的眼前跑掉的。至今我仍无法解释。酒吧里的人们都在看我,看我像一团纷乱的火一般飘来飘去,疯了似的说着糊涂的话语。当我抱着那把长剑,一个人在街上大声呼叫他的名字的时候,我哭成了泪人。不时跌倒在地,鞋子也丢了。我重新变得很脏。红裙子上满是泥污。街上灯火闪烁,车辆与人群混在一处嘶叫,汹涌。我是爱他的,我的怀特,我一遍遍在心里哭喊。

我在把这些讲给珍妮听的时候,珍妮抱着我哭了。而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我知道,当我能够以话语的形式把这个故事说出来时候,很多东西也就结束了,从根本上,干涸,比如眼泪。伤痛已然渗入身体不可测的最深处,不再分泌泪水。

最终,我找到了他的吉他,已经被汽车碾得粉碎。在吉他的不远处,车辆正重新恢复往来,人群也正在流散,像是刚刚聚集过一样。借着憔悴不堪的霓虹,我似乎看见了一片血迹。那片在霓虹下,颜色发生变异,从而呈现黑色的血迹。我木刻的人儿似的站在那里,为红裙包裹着,仿佛一束冰冻的火。

他一定还是二十几岁的样子。一定还是为爱所充满。他还是那个执迷的男子。我会爱他一生的。我对珍妮说。

2008-1-4

(完)

本文来源:https://www.2haoxitong.net/k/doc/8c582efef56527d3240c844769eae009591ba2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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