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女人

发布时间:2020-01-21 10:02:42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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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的女人

那个女人跟我们同住在八廓街里,相距也不过两百多步,可我脑子里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直到出那件事情后,那个女人才走入了我的视线。

      “那女人全身赤裸地站在窗台上,身上的什么都能看到。”“四眼狗”说完,眉毛还往上挑了一下。

      “在哪里?”虱子王边巴问。

      “我带你们去。”“四眼狗”说。

      “四眼狗”领着我们几个小孩,走出了翟林康桑院子。我们走在笔直的夏充(肉市场)小巷里。

      “到了。”“四眼狗”说。

      这里对街的各扇门都紧闭,连条走动的狗都看不到。我们有些失望。

      “看,就是上面那扇窗子。”“四眼狗”的右手指着二楼上的一扇窗子说。这扇窗子没有什么特别起眼的,只是四周被木板搭了个长方形的窗台,再用网罩铁丝把整个窗子给包住。

      “什么都没有!”我说。

      “想看就得等。刚才还出来了呢。”“四眼狗”说。

      等得无聊了,高红和扎多比试摔跤,我们围着大声地鼓劲。高红的右脚勾住扎多的左腿,身子再往前一倾,扎多失去支撑点倒了下去。扎多在高红的身下使劲地蹬腿,搅起了一股灰尘。他们的衣服上沾满黄土。

      “出来了吗?”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停下车,望着网罩围住的窗子问。

      “没出来。”虱子王边巴回答。

      “有烟吗?大哥。”“四眼狗”问。

      “怎么还不出来?”骑自行车的人说着抽出一根烟,从中间掰断,分给了“四眼狗”和虱子王边巴。他们俩在点烟,高红的身子从扎多的身体上移开。我们围在了自行车旁边。

      “你们看到了吗?”骑自行车的人问。他穿件油腻的劳动布衣服,脑门上歪戴一顶鸭舌帽。

      “光的。什么都没有穿。”“四眼狗”回答。

      半截烟抽完,窗子里什么都没出现,骑车人仰望着的脑袋低下来,失望地蹬车走了。

      几条流浪的狗从巷子的南头追逐过来,跑过我们的身边,向北去了。

      “走吧。”

      我们离开那扇窗户,向门公司走去。

      从那天起,每次上学从那扇窗户下过,我都要抬起头瞄一眼每次那扇窗户都严实地紧闭着

      有次,我从姨姨家回来,路过那扇窗户下。我看到一个头发卷曲的年轻人坐在那扇窗户下的房门口,呆呆地望着地面。好奇心让我走了过去。

      我问他:“大哥,这楼上是不是有个光身子的女人。”

      他表情异样地盯了我很久,最后用一种舒缓的语调回答,“小孩,这楼上住的是一个病人,没有光身子的女人。”

      “他们说前几天有个光身子的女人站在窗台上。”我说完,才注意到他左眼底下有颗小黑痣。

      “他们给你说谎呢。这楼上住的是个病人。”他说话的语调总是那样不急不缓,一排整齐的白牙露出来。

      我不想再问什么,抬脚走开了。

      “小孩,相信我,这楼上住的是个病人。”声音从后面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小孩——多好听。在学校里,在巷子里,在家里谁都不会这样喊我,最惯常的叫法是,你、喂、崽子、大头等。由于他喊我小孩,我对他有了一丝好感,也相信那楼上住的肯定是个病人。

      这几天老师忙着写大字报,我们都不用呆在教室里,一天都在学校院子里瞎转悠,到处乱哄哄的。

      高红跑来叫我,说他有一角钱,要給我买吃的。

      我们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

      在门公司,他化几分钱买了一块豆腐乳,给我分了半块。我们把豆腐乳贴在手掌心里,然后用舌头舔着吃。一路上嘴里辣辣的。我们只能大口地吸气呼气,鼻涕直往下淌。

      刚拐到夏充路上,我们看到前面围了一大群人。高红兴奋地叫道,“光女人出来了!”他撇下我杀了过去。我也跟着跑。

      网罩围住的窗子里,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赤裸女人,她好奇地盯着下面的围观者看。她有时嘿嘿地冲我们笑,有时皱眉凝思。过路的人越聚越多,大伙都仰头凝视她。

      看了一会,我觉得女人身子一光,就很丑陋的,一对奶子怎能那样垂落。围观的男人们却目不转睛,连句话都不肯说。

      “来了。”不知谁轻轻喊了一声。

      上次见到的那个卷发年轻人,跑到了房门口,开锁进入房子里。

      当卷发的年轻人出现在二楼的窗子前时,手里拿着一件藏装。女人转过身去,臀部正对向我们,白花花的。有人吹了一声口哨,同时女人的身子被藏装给裹住。卷发年轻人把裸女人拉进房子里。

      人们散去,小巷里开始有说笑声。

      卷发年轻人再次出现在窗子前,他和我的目光对接上了。一缕卷发掉落在他的额头上,忧郁沉重地绽在那张脸上。我觉得羞愧时,他却收回了目光,轻轻关上窗子。

      “他的妈妈疯了。”高红对我说。

      “那样光着,她一点都不觉得羞。”我说。我的脑袋里一直晃着她白花花的屁股。

      “疯子怎么会知道羞。”高红说着舔他的掌心。我想起我的掌心里还有豆腐乳,就用舌头舔。

      晚上,家里点着油灯,妈妈在织毛袜子,爸爸已经躺进被窝里。

      “我今天看到女疯子了。”我跟妈妈说。

      “崽子,以后你不准跑去看。”妈妈停下编织,一脸怒气地瞪我。

      “我是放学回来的路上撞见的。”我赶紧解释。

      “桑多妮妮(桑多夫人)又犯病了。她的小男人多可怜呀。”爸爸从被窝里坐起来,点燃了一根凤凰牌香烟。烟雾里飘散的香气,飘荡在房间里。我用鼻子吸这香气。

      “活该。谁叫他赖在那个老女人身上。”妈妈又用她在居委会召集人开会时的大嗓门说。

      “不说了。”爸爸马上制止了,“喂,马上给我睡觉。”他转头冲我喊。

      我开始脱衣服,钻进被窝里,用被子蒙住头。

      “女的比男的大近三十岁。这叫什么婚姻。”妈妈又叨叨开了。爸爸没有接话,他肯定在不停地吸烟,吐出一口一口浓香的烟雾来。

      我头脑里出现了那个卷发的年轻人,他的五官我却记忆不起来了,惟一记住的是那颗眼睛底下的小黑痣。后来,想到了高红给我的豆腐乳,不久我就睡着了。

      早晨路过那扇窗子下面时,高红给我们说,“我妈说,那个年轻人不是光女人的儿子。”

      我也插嘴说,“我知道,是她的男人。”

      “四眼狗”瞪了一下,我们不敢吭气了。“四眼狗”肯定记恨我们也看到了赤裸的女人。

      走到八朗雪时,对面走过来推着手推车去掏粪的“一只睾丸”。听说旧社会时,他的一只睾丸被割了下来,至于什么原因没人给我们说过。

      中午回家时,那扇窗子下又聚了很多的人。网罩的窗台里那个叫桑多妮妮的光着身唱歌。

      我们站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后来肚子饿,就回家去了。

      “让她唱这样的歌怎么行。我们已经告诉那个小男人了,再出这样的事就要把她抓起来。”吃晚饭时妈妈跟爸爸说。

      “人家已经疯了,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怎样?”爸爸把一勺泡辣椒水倒进嘴里。

      “疯了就不能抓?”

      爸爸再没有说什么,他把碗里的最后一坨糌粑塞进嘴巴里,咀嚼个没完。

      从那以后桑多妮妮再没有站到窗台上。偶尔,有一些路过的行人,还是情不自禁地转头,盯一眼那扇按着网罩的窗子。他们肯定希望桑多妮妮光着身子出现在那里。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在小巷里见到了这对奇异的夫妻。

      桑多妮妮穿着藏装,头发梳成了两根辫子,脸上再没有了那种好奇的傻笑。桑多妮妮的年轻丈夫从一旁搀扶她,慢慢往前走去。我一直仰着头,目送他们走过去。

      桑多妮妮穿上衣服真好看,她的脸是我在八廓街里看到的最迷人的脸蛋。

      我想知道更多桑多妮妮和他年轻丈夫的事,但谁都不肯告诉我,一问大人们就会说:“大头,你的上半身还没有长全,下半身就发育成熟了?”

      桑多妮妮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可我跟谁都不敢说。

      每天晚上下完课,我就坐在大门口,用脚踢着小石子,等待桑多妮妮和她的年轻丈夫从我身旁走过去。只要看到桑多妮妮的脸,那一晚上我就能平静下来。

      “这几天你怎么不跟我们在天井旁玩?”“四眼狗”有一次问我。

      我很慌张,脸燥得难受,匆忙说,“我妈叫我回去呢。”

      我没等“四眼狗”说什么,撒腿跑开了。

      “这小子也快要疯了。”“四眼狗”望着我的后背给其他人说。

      二十多天后,我再没有见到桑多妮妮在小巷里散步。

      之后,传来了桑多妮妮病逝的消息。

      我们绕在天井旁,等待气象局的气球升空时,多杰却没头没脑地说,“哈哈,那光身子的女人死了。”

      所有人都怔了,都在瞪眼怒视多杰。虱子王边巴的巴掌利落地击在多杰的脸上,我们听到了呜呜的哭泣声。为这一巴掌,两家人吵了很长时间的架。

      桑多妮妮去世七天后,卷发年轻人也在那间房子里自尽了。

      院子里晒太阳的大人们是这样议论卷发男人的:“多么可怕啊!那个男的穿着桑多妮妮的藏装,脸上涂了胭脂,脚上穿着女靴,吊死在二楼的房柱上……”

      卷发年轻人的死,一时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

      大人们老拿卷发男人的死来吓唬我们:“你们去那边玩吧,他会伸着长舌头来吃你们的。”

      “那个死人流着血泪,在巷子里来回走动。”

      “晚上从那边过时,能听到两个死人在房子里凄惨地哭。”

      “……”

      他们的话,让我们夜夜都在做恶梦,就连我妈半夜都会被惊吓着醒过来。

      天将要黑下来时,我们都会跑回家,没人敢在夜色里到八廓街去玩耍。

      直到尼泊尔国王比兰德拉要来拉萨访问,八廓街里被铺上石板路时,人们才从对桑多妮妮和她年轻丈夫的死亡恐惧中摆脱了出来。

      桑多妮妮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好多次,每次她都是那样地美丽、白净。醒来,我都会陷入到是幻是真的境地,需要好长时间才能清醒过来。

      一年多后,桑多妮妮从我的梦境里退了出去。也就从那个时候,我努力让她迷人的脸蛋从我记忆中消隐掉。这一忘记,就忘了三十多年。

      那天,我为拍摄八廓街的照片,又回到了夏充小巷。这里的老房子早已被推倒,建起了笔直的高楼,窄狭的巷道里商贩们为了生计,吵吵嚷嚷。我对眼前的这种景象,感到有些茫然失措。

      我坐在一家商店的台阶上,大口地抽着烟。

      “喂,让一下!”

      我扭头看时,惊得张大嘴,腿都不能往边上挪动。

      “别挡道啊!”

      喊话的竟是一个卷发而左眼下有颗黑痣的年轻人,他旁边的年轻女人穿着雅致的藏装从我旁边掠过。女人的曲线是那样地优美,我看到的她的侧脸,觉得太熟悉了。

      “桑多妮妮——”我的嘴里脱口而出,声音马上被嘈杂声给淹没……

      这天晚上,我们全家人吃完饭,坐在露天阳台上乘凉。夕阳正从西边的山头落下去。

      八廓街里的奇遇,一直萦绕在我的头脑里,折磨的很难受。我说:“今天我在八廓街里见到了很像桑多妮妮和她的小男人的人!”

      妈妈手上的念珠嚓啦地掉落在白色瓷砖地板上,惊骇的嘴都歪了。

      “你怎么跟你妈妈提死人的名字呢!”爸爸瞪我一眼,迅速从凳子上站起来,拉着妈妈干瘦的手往房门口走去。

      “桑多妮妮——”这名字好像被赋予了什么魔力,第二天开始妈妈发疯了。

      有时趁爸爸不注意,妈妈脱去身上的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窗子前。

      我们感到了妈妈病情的严重,把她送去了医院。

      从此,我再也没有提起“桑多妮妮”这名字。

本文来源:https://www.2haoxitong.net/k/doc/87563b77700abb68a982fbe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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