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贵人语

发布时间:2020-07-07 08:24:55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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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贵人语

  那年清明节的前几天,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伯伯去世了。伯伯在家中排行第一,刚满六十岁,但他饱受酒精浸染的身体,终究还是没有躲过三月的微寒。对于伯伯的离世,我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当父亲告知我这个消息时,我并没有往常遭遇生命凋零时的悲伤。我没有立刻返回,而是按原计划到重庆出差之后,才坐上长途跋涉的汽车回家奔丧。我抵达伯伯生前的家时,伯伯的丧事已经开始了。我以主人的身份忙里忙外,尽自己的努力,让这场于伯伯来说最后的大事尽量完善。法师们按照自己的规程做着法事,念着那些被他们翻了不知多少次的手抄本经卷,指引着死者脱离六道轮回。实际上,这样的法事,更多的是让生者心安。

  做法事超渡死者,这是家乡的风俗,我一点也不陌生。在死者出殡前的一天晚上,有一坛叫做“破地狱”的法事。其主旨就是在法师外力的影响之下,让死者在地狱中少受苦难,尽早脱离苦海。“破地狱”在屋外举行,帮忙的人预先在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上,按法师的要求用石灰撒上“地狱”的平面图,然后在东西南北四方及中央摆上刀头净酒等奠品。法事开始的时候,法师们敲锣打鼓,带领众孝男孝女从东方进入“地狱”,然后分别破除地狱中防碍死者魂灵通过的障碍。作为侄子,我也端着灵位,加入到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中。当队伍在法师的带领下游到“地狱”中央时,锣鼓声突然停息,四周一片寂静。对面山上的岩公鸡“豁豁豁”的叫声时隐时现,在夜空中尤显凄凉。只听掌鼓法师口颂道:“观世音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我心中一动,脑海中立刻跳出来两个字:心经。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法师们在“破地狱”时所念颂的这段话是《心经》,但是在我知道《心经》的经文之前,我肯定听到了这段文字已经很多次,仅仅自己不记得罢了。颂完《心经》,法师们又破了几方的“地狱”,才带领着队伍回到家中。“破地狱”这坛法事做完之后,我和那位掌鼓法师闲聊时,有意无意地说,“你还会背《心经》勒”。这位年轻的法师不无得意地笑了笑:“这是入师门学道的基本功课。”坐在我身旁的掌坛师——一位邻居叔叔、这些法师的师父惊讶地问我:“你们也要学这个?”我点了点头。他的意思很明白,我是受正规教育的大学生,怎么会知道他们念颂的是《心经》。我说,《心经》是佛教的经典,是释迦如来洞察人世后开悟的大智慧,怎么能不知道呢?这时,我看到了他的眼里有一种信任的目光,似乎我的话让他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我的回答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此后,这位叔叔告诉我,他们的师承及这个教派的起源。其中所涉及的历史,实实虚虚,让我深为感动。

  在我们家乡,法师是真正的文化人。他们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笔画或刀破斧劈,颇有力度;或稳重端庄,落落大方;或清新镌秀,灵性十足。他们知道很多佛道的故事,讲起来引人入胜。在那些没有电灯电视的年代,哪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人们总是在法师们讲述的故事中度过一个个难熬的夜晚。这些都无形中增加了他们身上的文化吸引力,让他们极受尊崇。当然,他们最宝贵的家当,并不是那些声音悦耳的锣鼓,而是那些不知传了多少代的手抄本经卷。这些经卷中有一部分所记录的,都是一些让人背脊发凉的图景,比如,阎罗殿上的末日审判,生前的罪孽会受到报应;犯了哪一种罪恶会在哪一层地狱中受到折磨,等等,不一而足。而另一部分,则文字深奥,让作为小孩子的我根本不能理解。我猜想,这个部分手抄本,应该是一些佛经,比如《金刚经》、《法华经》、《阿弥陀经》、《血盆经》等,《心经》自然也是其中的一种。这两部分经文所记录的,法师们在白喜事场合都会念颂。他们念颂的目的看似在超度亡灵早日脱离地狱之苦,其实是在引导身边的人行善积德。

  在我浸透着暮色的背景之上,家乡像童话一般五彩缤纷。关于山村最早的记忆,是黄昏时站在院坝边上盯着房屋边上的羊肠小路,等待着母亲从山坡上背柴归来。那样的等,充满温馨与焦急。上了小学后,我斜挂着崭新的墨绿色帆布书包,跑跑跳跳,心中充满快乐。

  山村很闭塞,人家不多,一家与另一家之间离得又远,像一口大锅中散开的几片白菜叶子。山村离城镇有几十公里远,没有重要的事难得上一次街,一年到头,能走出大山的机会并不多。因而,能激起我们兴奋的事,只有哪家遇上红白喜事时,大家在一起的聚会。对于小孩子来说,最兴奋的莫过于遇到白喜事了。他们不管别人对于亲人离世的悲伤,仅仅自顾自地玩耍。玩扑克、捡爆竹,跟在法师的后面听他们念念唱唱,敲锣打鼓。那些锣鼓声对于他们,就像磁石遇到铁一般,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我的同学之中,就有法师们的孩子,像我们对法师的尊敬一样,他们在班级中也比较受尊重。有时候,我会缠着他们讲讲他们在大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虽然这些故事我早已忘得精光了,但那一份好奇和好奇去历久弥新,不会退色。

  一天,我们正在听老师讲读课文《小马过河》,附近突然传来鞭炮声。声音洪亮,一阵紧似一阵。一共是三串鞭炮,这表明是有人去世了。大家纷纷跑到窗口,探头寻声外望。只见住在溪边的邻居家人来人往,人声嘈杂。我们都清楚,他们家的老父亲去世了。他家的老父亲岁数很大了,岁月的风雨压弯了那原来挺直的腰身。在此之前,听说病了很久,而且还病得不轻。看来,这天他再也无法反抗生命挣扎着离他而去了。接下来的两天,我们都没有心思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老师想尽一切办法,都不能将我们的心固定在教室。我们的心思,都放在为老人超渡的锣鼓之上。好在周末很快就来了,我跟着母亲来到了邻居家。母亲去帮忙,磨玉米,磨豆腐,我则跟着一两个小伙伴,泡在专属法师们的屋子里。

  那是一间紧靠着堂屋的屋子,窗明几净,是邻居家专门给法师们的腾空供他们抄写文书、休息的地方。法师们都是近邻,对我们十分友好。堂屋里,死者脸上盖着土法制造的皮纸,已经穿上寿衣,仅仅还没有放到涂着土漆的硕大棺材之中。望着这个切,我突然想到还不会说话的婴儿。人的生命是从婴儿期开始的,从只会啼哭到会说话,到记事,然后开始成年,再然后慢慢变老,最后离开这个世界。我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悲伤。法师们在主家的香火之前,敲着手中的锣钹,唱颂着深奥难懂的经文,似乎与堂中的死者完全无关。我很快就丢掉心底的悲伤,被锣鼓声吸引过去了。

  这几天,我都在邻居家玩到很晚才回家,有时候还请求敲打大锣的法师将锣棒交给我,由我来替他完成工作,痛快地满足了好奇而备受尊宠的虚荣心。晚上我打着手电,一个人走在寂静的马路上。夜风拂来,心里有些恐惧,但却又十分兴奋。回到家,姐姐不再对我又吼又骂,比起之前态度温和了很多。后来这类事经历得多了,记住了一些法师们的唱词,但也仅仅是记得而已。它们比课本上的文章难懂得太多,随后也就忘得一干二净。它们让我天真烂漫的童年,多了一丝文化的独特气息。

  上初中之后,我独自一人来到县城求学。高中毕业之后,就到了省城上大学。知识丰富了,明白了好多东西都是虚妄,在山村从小就拥有的关于地狱、天堂的建构慢慢被抹掉,最后被连根铲除。人也变得空虚、孤独,精神变得痛苦、煎熬,无所依凭,像一朵漂移的浮萍。想找朋友诉说,大家都很忙,忙自己的计算机国家二级证,英语四、六级等等能协助自己毕业后找到工作的东西,根本没有时间听我罗唆。后来我不说了,闷得慌就找书来自己读。遗憾的是,每一次带着希望去阅读,总是带着失望翻过最后一页。听说哲学家是最有智慧的人,我的迷惘与困惑他们肯定能解决,于是我又盼望着有一次和哲学家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听说佛经是人类关于生命最深厚的智慧,我就找来《金刚经》、《坛经》来阅读,可惜未能深入。上研究生时,痛苦与悲伤像天生的游击队员一般,在我不经意间就来突然袭击。那时喜欢阅读散文诗,喜欢那些美得令人悲伤的文字,有时候我就在纸片上以散文诗的笔调写下一些短小的句子。这些句子充满了诗意,也充满了生命的沉重。后来我在硕士毕业论文后记中引用过几句,毕竟那是研究生三年的生命印痕。有时候,我还跟朋友调侃说,我的毕业论文写得的并不是正文,而是后记;在后记中,写得最后的就是那些浸润着思考的句子。

  开始上班之后,生命的空虚感暂时被生存的压力覆盖。无聊的时候,我会在网络上闲逛。一次,我偶然间读到了“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个句子。太熟悉了!我试着将整段其补齐前后,发现它竟然是《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这部由260个汉字翻译而成的佛经,可能是世界上最为短小的人生智慧经典。当然,短小仅仅其规模,而不是其思想。虽然它才短短260个字,但是需要花一生的时间去领会、参悟。此后,我开始琢磨它的思想,并开始背诵它。每次从念颂第一句开始,我那摇摆不定的心就会慢慢平静下来,从浮躁走向宁静,从飘浮走向踏实。生命的虚无感的根部也慢慢被割开,让我从空无走向充实,从灰暗走向澄明。我在网上找来了这部经典的天城体梵文,将其打印下来放在顺手的地方,以便休息时拿出来阅读、琢磨。我甚至还冒出过通过《心经》学习梵文的念头,但终于还是因其太过困难而作罢。不过,我也所以记熟了半部《心经》。

  送完伯伯最后一程,我回到了这座生活了十年的城市。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我还是游离在这片土地之外,依然是一个异乡的漂泊者。生活继续着,每天四道卡上下班,无论岁月荣枯,无论风雨阳光。在此期间又经历了一些人的去世,虽然他们与自己非亲非故,甚至根本不相识,但是在生命这个词的统摄之下,他们的离去又激起了我心底的悲伤。

  当寒风尖啸、冰雪满地,当天气咋暖还寒、荠麦青青,那些伴随着钟表的嚓嚓声流走了的捉摸不透的光阴;当落阳迫山、星垂旷野,当秋水连波,黄叶满地,那些枯木一般的轮回抹去了饱满的生命。青的绿了,绿的红了,红的掉了。一茬接着一茬,尘土堆积如山。这难道就是我们称之为生命的东西吗?

  一次讲座上,我见到了一位名声颇大的哲学家。我忐忑不安地将我的困惑与这位宣讲“中国的忧伤”的教授交流时,我看到的仅仅一双被冷漠摭盖得严严实实的眼睛。他根本不关心我的问题,或者说不能进入我的问题。这让我意识到,他所拥有的哲学仅仅印刷在纸面上那些冰冷的文字,他还没有进入生命思考生命的国度,因为生命需要体温。他所宣讲的“中国的忧伤”,也仅仅一种置身事外、自抬身价、脱掉悲悯的优越感。没有悲悯,就不会有忧伤。

  走出校门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有时候我还回到那片郁郁葱葱的校园。爬上校园后面的相宝山,高楼林立的半座城市尽收眼底。坐在兀自突出的岩石之上,独自面对宇宙的洪荒,心底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动。长风烈烈,发出饱含深意却又不让人明白的声音,就像《心经》的最后几句,虽然我能按照汉字的发音念出来,让自己听到它们声音,但其浅显而又深刻的意义我并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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