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 评张爱玲

发布时间:2018-07-01 00:41:10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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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


  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则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的,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

  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读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但她创造了生之和谐,而仍然不能满足于这和谐。她的心喜悦而烦恼,仿佛是一只鸽子时时要想冲破这美丽的山川,飞到无际的天空,那辽远的、辽远的去处,或者坠落到海水的极深去处,而在那里诉说她的秘密。她所寻觅的是,在世界上有一点顶红顶红的红色,或者是一点顶黑顶黑的黑色,作为她的皈依。

  她赞叹越剧《借红灯》这名称,说是美极了。为了一个美丽的字眼,至于感动到那样,这里有着她对于人生之虔诚。她不是以孩子的天真,不是以中年人的执著,也不是以老年人的智慧,而是以洋溢的青春之旖旎,照亮了人生。

  我可以想象,她觉得最可爱的是她自己,有如一支嫣红的杜鹃花,春之林野是为她而存在。因为爱悦自己,她会穿上短衣长裤,古典的绣花的装束,走到街上去,无视于行人的注目,而自个儿陶醉于倾倒于她曾在戏台上看到或从小说里读到,而以想象使之美化的一位公主,或者仅仅是丫环的一个俏丽的动作,有如她之为借红灯这美丽的字眼所感到,至于愿使自己变成就是这个美丽的字眼那样。这并不是自我恋。自我恋是伤感的,执著的,而她却是跋扈的。倘要比方,则基督在人群中走过,有一个声音说道:看哪,人主来了。她的爱悦自己是和这相似的。

  正如少年人讲话爱抢先,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太多太兴奋到不可抑止,至于来不及也没有空隙容许他倾听对方的说话,而常常无礼地加以打断一样,张爱玲先生由于青春的力的奔放,往往不能抑止自己去尊重外界的事物,甚至于还加以蹂躏。她知道的不多,然而并不因此而贫乏,正因为她自身就是生命的泉源。倒是外界的事物在她看来成为贫乏的,不够用来说明她所要说明的东西,她并且烦恼于一切语言文字的贫乏。这使她宁愿择取古典的东西做材料,而以图案画的手法来表现。因为古典的东西离现实愈远,她愈有创造美丽的幻想的自由,而图案画的手法愈抽象,也愈能放恣地发挥她的才气,并且表现她对于美寄以宗教般的虔诚。

  她一次对我说,她喜欢新派的绘画。新派的绘画是把形体作成图案,而以颜色来表现象征的意味的。它不是实事实物的复写,却几乎是自我完成的创造。我想,是因此之故,特别适宜于她的年龄与才华的吧。她曾经给我看过她在香港时的绘画作品,把许多人形画在一幅画面上,有善于说话的女人,低眉顺眼请示主人的女厨子、房东太太、舞女等等。她说是因为当时没有纸,所以画在一起的,但这样的画在一起,却构成了古典的图案。其中有一幅是一位朋友替她涂的青灰的颜色,她赞叹说:这真如月光一般。我看了果然是幽邃,静寂得使人深思的。

  她的小说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绘画,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的气息,从生之虔诚的深处并激出生之泼刺。她对于人生,恰如少年人的初恋,不是她的对象真有这样美,这样崇高,却是她自己的青春创造了美与崇高,使对象圣化了。

  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这决不是因为她有着传统的贵族的血液,却是她的放恣的才华与爱悦自己,作成她的这种贵族气氛的。

  贵族气氛本来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爱悦自己本来是执著的,然而她有一种忘我的境界。她写人生的恐怖与罪恶,残酷与委屈,读她的作品的时候,有一种悲哀,同时是欢喜的,因为你和作者一同饶恕了他们,并且抚爱那受委屈的。饶恕,是因为恐怖,罪恶与残酷者其实是悲惨的失败者,如《金锁记》的曹七巧,上帝的天使将为她而流泪,把她的故事编成一支歌,使世人知道爱。而《花凋》的女主角受了一生的委屈,委屈到死,则作者把她写成一个殉道者,而以永恒的爱,永恒的依依作为她的大理石的墓的题词。读它的时候,我记起了被系时作的诗中的两句:这是泪花晶莹的世界,然而是美丽的。作者悲悯人世的强者的软弱,而给予人世的弱者以康健与喜悦。人世的恐怖与柔和,罪恶与善良,残酷与委屈,一并被作者提高到顶点,就结合为一。他们无论是强者,是弱者,一齐来到了末曰审判,而耶和华说:我的孩子,你是给欺侮了。于是强者弱者同声一哭,彼此有了了解,都成为善良的、欢喜的了。

  她就是这样,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基督在鸡鸣之前祈祷三次:主啊,如果可以移开这杯子,让它移开吧。而终于说:既是主的意思,我将喝干它。于是他走向十字架,饶恕了钉死他的人们,并且给钉死在他旁边的两个强盗祝福。她就是这样,总觉得对于这世界爱之不尽。

  她的这性格,在和她接近之后,我渐渐了解了。初初一看,似乎她之为人和她的作品是不相似的。因为,倘以为她为骄傲,则骄傲是排斥外界的;倘以为她为谦逊,则谦逊也是排斥外界的;而她的作品却又那么的深入人生。但我随即发现,她是谦逊而放恣。她的谦逊不是拘谨,放恣也不是骄傲。一次她说:将来的世界应当是男性的。那意思,就是她在《沉香屑》里说的那是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曾经想以隋唐的时代做背景写一篇小说,后来在回忆中说道:对于我,隋唐年间是个橙红的时代。她还是十几岁的时候写过一篇《霸王与虞姬》,有这样的句子:借项羽的口说道:我们是被猎了,但我倒转要做猎者。从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她具有基督的女性美,同时具有古希腊的英雄的男性美。她的调子是阴暗而又明亮的。她见了人,很重礼数,很拘谨似的,其实这礼数与拘谨正是她所缺乏的,可以看出她的努力想补救,带点慌张的天真,与被抑制着的有余的放恣。有一次,几个人在一道,她正讲究着礼数,却随即为了替一个人辩护,而激越了,几乎是固执地。她是倔强的。

  因为她倔强,认真,所以她不会跌倒,而看见了人们怎样的跌倒。只有英雄能懂得英雄,也只有英雄能懂得凡人,跌倒者自己是不能懂得怎样跌倒的。她的作品的题材,所以有许多跌倒的人物。因为她的爱有余,她的生命力有余,所以能看出弱者的爱与生命力的挣扎,如同《倾城之恋》里的柳原,作者描写他的无诚意,却不自觉地揭露了他的被自己抑制着的诚意,爱与烦恼。几千年来,无数平凡的人失败了、破灭了,委弃在尘埃里,但也是他们培养了人类的存在与前进。他们并不是浪费的,他们是以失败与破灭证明了人生爱。他们虽败于小敌,但和英雄之败于强敌,其生死搏斗是同样可敬的。她的作品里的人物之所以使人感动者,便在于此。

  又因为她的才华有余,所以行文美丽到要融解,然而是素朴的。

  讲到她的倔强,我曾经设想,什么是世界上最强的人呢?倘使有这样一个人,他被一种从未经验过的烦恼重重地迫着,要排遣它是不能,倘竟迫倒了他呢,他也将感谢它,然而也不能。他试试喝醉,想使自己软弱些,也还是想要失败而不能。有如半马人齐龙被他的学生赫格尔斯的毒箭射中,而他是得了不朽的,在苦痛中怎么也死不掉。他祈祷大神宙斯取回他的不朽,让他可以死去,结束苦痛。这是强者的悲哀。但这样的人还不是最强者。因为他的悲哀里没有喜悦。

  而她,是在卑微与委屈中成就她的倔强,而使这倔强成为庄严。如《金锁记》里的长安,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终于被她的母亲加上了一个难堪的尾巴,当她的爱人童世舫告辞的时候,她这样写:长安静静地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地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水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这真是委屈,然而是最强的抗议。是这样深的苦痛,而脸上显出稀有的柔和,没有一个荷马的史诗里的英雄能忍受这样大的悲哀,而在最高的处所结合了生之悲哀与生之喜悦。

  因为,她是属于希腊的,同时也属于基督的。她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气里有她的梦思,却又对于这世界爱之不尽。

  起先,我只读了她的一小部分作品,有这样的担心,以为青春是要消失的,她对于人生的初恋将有一天成为过去,那时候将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怅然自失,而她的才华将枯萎。现在,我不再这么想了。我深信她的才华是常青的。何以呢?就因为她不仅是希腊的,而且是基督的。

  论到她的作品,我想先从《倾城之恋》说起。白公馆的流苏小姐二十岁上离了婚,回娘家,住七八年,哥嫂骗光了她的钱之后,用教训,也用冷言热语要将她逼走。而她也终于出走了,抱着受了委屈的心情,拚着接受罪恶的挑战,在罪恶中跋涉,以她的残剩的青春作命运的一掷。但也并非全由于负气,还更由于直到现在才分明地使她吃惊的古老的家庭的颓败生活,埋葬了一代又一代的青春,没有同情,没有一点风趣的残剩,是这么一种凄凉情味,使她的出走类似逃亡。这种颓败的气氛,以前她是没有感觉到的,因为她是此中长大的。第一次感觉到,大概是在结婚之后丈夫的家里。男家和她的娘家白公馆应是同等门户,只因为于她是生疏,她以生人的眼看出了这种颓败的气氛,但不能如这次的分明,却不过是觉得诸般的不合适。作者虽然没有提到离婚的原因,可是不难想象的。于是她回到娘家,在那里有她做女儿时代一切熟悉的东西,便她又住上了七八年。但在哥嫂排挤她,使她觉得在娘家也成了一个生人之后,她骤然地发现了这古老的家庭的颓败气氛,比她哥哥的教训和嫂嫂的冷言热语更难受,而同时也是与这些教训和冷言热语混合为一的灰暗而轻飘的画面,而陷于一种绝望的恐怖。她凄凉地、小声地说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

  于是她走了,怨愤地、凄凉地、也喜悦地走了。

  然而她不是娜拉。她是旧式家庭的女子,以她残剩的青春的火把,去寻觅一些儿温存,一些儿新鲜,与一些儿切实的东西。她把这些归结于第二次的结婚,而她也只能如此。

  她的对手柳原是一个自私的男子,也可以说是颓败的人物,不过是另一种的颓败。他和她要好,不打算和她结婚。这样的人往往是机智的、伶俐的,可是没有热情。他的机智与伶俐使他成为透明,放射着某种光辉,却更见得他的生命之火是已经熄灭了。结婚是需要虔诚的,他没有这虔诚。他需要娼妓,也需要女友,而不需要妻。他与萨黑荑妮公主往来,这萨黑荑妮公主对于他毋宁是娼妓,他决不把她和流苏同等看待。保持这样的女友关系,靠的是机智与伶俐,不是靠的热情。流苏恨他的这一手,但也有不尽了解他的地方。柳原有意当着人做出和她亲狎的神气,而两人相对时却又是平淡的、闲适的,始终保持着距离。他的始终保持着距离是狡狯,但他当着人和她的亲狎却是有着某种真情的。人们把他俩当作夫妇,在他乃是以欺骗来安慰自己,因为他只是厌倦人生,缺乏家庭生活的虔诚,没有勇气结婚而已,但仍然自己感觉到这一面的空虚,他需要以伪装的夫妇来填补这空虚。其人是自私的,并且怯弱。有一天,他在深夜里打电话给流苏,也不是为了要使流苏烦恼,却正是他自己的烦恼的透露,他说出了爱,随即又自己取消了。因为怯弱,所以他也是凄凉的。

  但流苏不能懂得这些,只以为都是他在刻毒她,玩弄她,她也是自私的,但她的自私只是因为狭隘,和柳原的自私是因为软弱不同。当她赌气回上海住了些时,柳原打电报请她再到香港去的时候,她觉得万分委屈,失败到不能不听他摆布而哭了。这处所,倘在低手,是要写成一喜一怒,或惭喜交集的,其实是绝没有喜意,也没有怒,连愧惭都不是,而有的只是一腔委屈。

  重到香港之后,一个晚上柳原吻了她。第二天他却告诉她,他一礼拜后就要上英国去。他是要逃避自己的这一吻。流苏被留在香港,独自住在他给她新租下的一所房子里。一切竟是这样的空洞、不切实,这样的没有着落吗?不,就是梦也要痹烩更分明些。她搬进了新房子,客厅里门窗上的油漆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黏黏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她要证实给自己看,就是欺骗自己都好。

  于是来了战争,柳原和流苏逃难做一起。这战争,如作者所说,流弹的那一声声的吱呦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那炸弹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而更要紧的,是这流弹与炸弹把柳原与流苏的机智与伶俐、自私与软弱都撕掉了,剩下素朴的一男一女,变成很少说话,却彼此关切着,结了婚了。早先说的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首最悲哀的诗,至此得到真实的人生做注解了: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的。

  这故事结局是壮健的,作者刻画了柳原的与流苏的机智与伶俐,但终于否定了这些,说道: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自私的女人。而有些读者却停留于对柳原与流苏的俏皮话的玩味与赞赏,并且看不出就在这种看似斗智的俏皮话中也有着真的人性,有着抑制着的烦恼,对于这样的读者,作者许是要感觉寂寞的吧!

  至于文句的美,有些地方真是不可及的。例如: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啦哗啦的响。人身上的水分全给它吸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了,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凡是在浅水湾海滩上玩过的人大概总能领略这妙处的。又如写流苏刚到香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躐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的七上八下起来。好在哪里,我想是无须解释的。并且我也不想一一举出,不如让读者们自己去发现来得更好。

  有一次,张爱玲和我说:我是个自私的人,言下又是歉然,又是倔强。停了一停,又思索着说:我在小处是不自私的,但在大处是非常的自私。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感情,贫乏到没有责任心。但她又说:比如写文章上头,我可是极负责任的。究竟是什么回事呢?当时也说不上来。

  但也随即得到了启发。是几天之后,我和一个由小党员做到大官的人闲谈,他正经地并且看来是很好意地规劝我:应当积极,应当爱国,应当革命。我倦怠地答道:爱国全给人家爱去了,革命也全给人家革去了,所以我只好不爱国了,不革命了。

  正如鲁迅说的:正义都在他们那一边。他们的正义和我们有什么相干?而这么说说,也有人会怒目而视,因为群众是他们的,同志也是他们的,我又有什么?好,就说是和我不相干吧。于是我成了个人主义者。

  再遇见张爱玲的时候,我说:你也不过是个人主义者罢了。这名称是不大好的,但也没有法子,就马马虎虎承受这个名称吧。说到没有法子马马虎虎,想起一次和清水、池田两位谈天,他们很惊奇这两句中国特有的流行语。我说这两句话是民国以来才有的。几十年来,英雄们来来去去,一个个摩拳擦掌,在那里救国救民。而人民,却只是赶着看热闹,你问他游行他也去,你叫他喊口号他也喊。回来问他怎么样?他说是马马虎虎。但凡英雄们,无论是土著的、外来的,总是异口同声地叹气,对于这样的人民没有法子。也幸亏这马马虎虎,人民才不至于被骗光,使得英雄们作恶没有法子作得彻底。

  还是各人照管照管自己吧。同时也不妨听听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当作余兴。《到底是上海人》里赞扬上海人的这种聪明,与几乎具有魅惑性的幽默,但不是俏皮。

  这样的个人主义是一种冷淡的怠工,但也有更叛逆的。它可以走向新生,或者破灭,却是不会走向腐败。如今人总是把个人主义看做十五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专有的东西,殊不知历史上无论哪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都是这样的。奴隶社会也好,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也好,当它没落之际,都是个人被团体淹死,而人类被物质淹死。有如一家破落的大户,奴隶厌倦主人,主人也厌倦奴隶,生活的一角更沉湎于奢侈,而生活的全面则物事的贫乏,使人心因为吝啬而收缩。一切成为不可忍受,如《论写作》里说的有一种壅塞的忧伤,人也雾数,物也雾数,没有一桩顺眼的。要活下去,是只好出走,如《走,走到楼上去!》里说的去接近曰月山川,并且把物从阴暗的角隅里拖出来,拆散,一件件洗干净了,也得个爽心悦目。苏格拉底与卢梭就是这样的要祛除氤氲于雾数的东西上头的神秘,而诉之于理性。他们都是个人主义者。卢梭还挑战地说:我即使不比别人更好,至少我是和别人不同的。

  讲到出走,她的一张照片,刊在杂志上的,是坐在池塘边,眼睛里有一种惊惶,看着前面,又怕后头有什么东西追来似的。她笑说:我看看都可怜相,好像是挨了一棒。她有个朋友说:像是个奴隶,世代为奴隶。我说:题名就叫逃走的女奴,倒是好。过后想想,果然是她的很好说明。逃走的女奴,是生命的开始,世界于她是新鲜的,她自个儿有一种叛逆的喜悦。

  但她和苏格拉底、卢梭他们都不同。纪元前四世纪的希腊只是在解体中,后面并没有新的时代,苏格拉底的理性没有现实的东西可以依附,随后是被吸收到基督教里去了。尼罗时代的罗马也是有没落而无新生,如显克微支的《往何处去》里所写的,人们倦怠于生活,盛行了讽刺,但终因时代没有前景,所以讽刺也渐渐稀薄,成为无害的惊句,过后是无结果地消失了。一个时代的没落之后倘使随来的是空虚,是开不出文学的花来的。

  她是个人主义的,苏格拉底的个人主义是无依靠的,卢梭的个人主义是跋扈的,鲁迅的个人主义是凄厉的,而她的个人主义则是柔和、明净的。至此忽然记起了郭沫若的《女神》里的不周山,黄帝与共工大杀一通之后,战场上变得静寂了,这时来了一群女神,以她们的抚爱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这样,是人的发现与物的发现者。

本文来源:https://www.2haoxitong.net/k/doc/36f869d380eb6294dd886cef.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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