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

不知不觉，曾祖父已经去世七年。这么多年来，我反复想着的就是两件事：一是他如果再看到我能不能立即就认出我来，还有就是如果我再看到他能不能象现在一样忍住不在人前哇哇大哭。很少在人前主动提及他，只是在深夜想到他的时候便会泣不成声，是该为他写点什么时候了。但我知道这很难，因为一提笔，眼前已是一片模糊。看来，这篇文章注定是要流着泪写下去的，只有趁室友离开的时候匆忙执笔。在我的记忆中，曾祖父一直都是个老人，一头的白发，消瘦却矫捷的身体永远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味。木雕似的脸孔，泛着这世间最慈祥的笑容。父亲小时候很顽皮，相对于父亲，曾祖父是个严厉的家长。我常听说曾祖父对人要求如何苛刻，但却从不相信，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甚至没对我用重语气说过话。在我看来，他与其说是我们家最高的老家长，倒不如说是我儿时最要好的玩伴，因为他会卖掉一年辛苦收获的地瓜为我买我喜欢的玩具手枪；他会在自己的柜子里准备很多我喜欢的小糖果，并且规定我一天只能吃几颗，直到其他的糖化了，自己也舍不得吃掉一颗；他会将自己的长毛巾系在我的腰间，把我放到水里教我如何游泳；他会顶着烈日，用一根树杈推着我心爱的小车一走好几里，直到我说想回家；他会摇着蒲扇坐在我身旁，为我赶走讨厌的蚊子，直到我进入梦乡......曾祖父终身未娶，我想这原于他悲苦的身世。早年曾祖父迫于生活，做过土匪。但当时正值抗日时期，土匪的性质更倾向于一股抗日的武装力量。不管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怎样怪僻清高的人，在我眼里他永远是个英雄。因为直到他死去，他的腹部和耳朵仍然留有当时抗日的枪伤。记得那时的我常常翻开他的衣服，指着他的肚脐问：这是什么？他笑着说：这是肚脐。然后我又指着枪伤问：你怎么有两个肚脐？！他哈哈大笑：因为我是大人，你是小孩，大人当然会有两个肚脐啦！随即将我高高举起，我会咯咯笑个不停，心里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有两个肚脐。重复的问题问了很多次，但每次他都不厌其烦，开怀大笑，然后用那双有力的大手将我举起，再拥在怀里。；；儿时的我可不象现在这么安静，所以会常常惹母亲生气，打是经常的事，但似乎继承了曾祖父的倔强，我从不服软求饶。最后是换作曾祖父哭着求母亲不要打了，这个在面对日本侵略者的枪口都不曾屈服的老人，却抱着我哭出了声。记得在我身染重病的那一段时间，总能在床头听到他沉重的叹息声，然后抹一把眼泪，一个人走到门外，久久地站立！；；转眼我念中学了，那几年曾祖父老得特别快，身体变得迟缓，夜里也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只是和我在一起他还是那么开心，但话题却让我时常感觉一头雾水。他喜欢拿我的身高跟他床头的那把桌子做比较：云风真的长大了，你看，以前的你还没这桌子高呢！是呀，我是长大了，我还要长两个肚脐呢！我说。他仍然会哈哈大笑，接着是一阵沉闷的咳嗽，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将我高高举起了，因为他已经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了，性格也变得异常古怪，谁喂他东西他都不吃，除了我！有一次他说要上厕所，我轻轻地扶起他，他说不用我来，我笑笑：曾祖父一生清高自知，他不愿我一个年轻人来做这样的事！我还是将他抱起，恍然发现，那个曾经能够将我高高举起的强壮身体，如今竟变得这般轻盈。随后我听到他说了他生命中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再也说不出话了。大约一个礼拜后，曾祖父走了。当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在学校，我回到家，跪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却没有哭。直到两天后的闭棺仪式才意识到，我再也看不到他了，这个古怪而又善良，一直把我当成他晚年至爱珍宝的老人！我再也没有力气让眼泪留在心里，呆呆地坐了一夜！出殡就在第二天，天下着小雨，我捧着他的灵位，始终迈不开步子，眼泪秫秫地掉个不停，送葬的人不断地提醒着我该走了。恍惚中只能听到沿路送葬的乡亲议论着：这孩子哭得真好！是呀！我也许是村里所有丧葬仪式中惟一一个能从头哭到尾的，也是所有人中惟一一个有理由从头哭到尾的！这么多年，一直的遗憾就是曾祖父离开我却没能在他身边，这也成了一生的遗憾。都说日有所思，夜必有所梦！但我却从没梦到过他。难道是我不够思念？！不是。有时看到一个跟他相似的身影，便会想到他，而且是那种立刻就会涌出泪来的思念。我想就因为是曾祖父，他是从来不肯扰乱我的梦的，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我身边，七年来从不曾离开过！可我好想跟他说说话：我多想见您一面哪！哪怕只是在梦里，您从不肯责备我，可知道您的不辞而别就是对我最严厉的苛责呀！零七年的七月十四，按照我们当地的祭祀风俗，我去为曾祖父上坟。我坐在他的坟头，跟他说说这一年发生的事，我喜欢这样，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墓里的曾祖父仍然在聆听，仍然在笑，而我现在已经有他两把桌子叠起来那么高了，红红的火光又一次烧痛了我的眼睛！今晚的月光真美，阒寂无声的旷野，仿佛能听到夜虫啃食的声音。我走进家门，刚把门关上，就听门外啪啪作响，有人吗？！打开门一看，顿时泪流满面。下雨了，竟然下雨了，迎着月光满天飞舞，如同我瓢泼般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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